“文祥, 瓜爾佳氏,號文山,滿洲正紅旗人。是咸朝的重臣, 如今人稱文相國。”蘇敏輕輕撥弄德林加1858的短`槍筒, 輕聲提示, “槍口再上抬兩分。這槍子彈重。”
林玉嬋覺得這人簡直是個行走的百科全書,驚喜道:“這你都知道?”
蘇敏角微微一撇, 臉上是不加掩飾的輕蔑之, “過去十三行的紅頂商人,賺錢能耐排第二, 最拿手的是場鉆營。我那死掉的爹, 對朝廷里大小人眾如數家珍,縱然我不聽, 也免不得記上一些。對了, 當初他好像還試著走過文祥的路子——那時他還不算大——想給我請個致仕的大, 當他的門生,以后科場多條路。”
林玉嬋余看著這落魄小爺的側影。今日遠游, 他舍不得糟踐華服, 穿的是水手中流行的深灰布短衫, 腰帶扎得利落, 腳上套著半舊雨靴。
尋常紈绔鐘的那些玉扣、扳指、寶石帽飾、琺瑯鼻煙壺掛件之類,他清湯寡水的一概沒有, 只有衫整潔過人, 熨得妥帖。
但,他練地給槍管裝填火`藥、瞇眼瞄準的英姿, 好似俾睨全世界。
林玉嬋完全無法想象他穿著油亮馬褂,坐在科舉考場的小隔間里, 左手鼻煙壺,右手大煙槍,搖頭晃腦構思八文的樣子。
思及此,對文祥的第一印象也不太佳,試探著說:“是那種不學無的‘滿大人’嗎”?
“唔,未必。”蘇敏忽然微笑,“文祥把我爹的賄賂退了回來,寫了條子,夾槍帶棒地罵了他一頓。”
林玉嬋:“……”
任務難度增加了一點。
滿懷希問:“那文祥的夫人……”
“唔好意思,聽都沒聽說,幫不上忙。”蘇敏甩一記小小眼刀,輕輕彈腦門,“專心啦,不許開小差。”
砰!
林玉嬋驟然扣扳機,把他嚇了個原地起跳。
蘇敏怒道:“你好歹提醒我捂耳朵呀!”
林玉嬋小小報復一下,心舒暢,假裝驚喜,笑道:“這一次沒卡彈!”
“不錯,三分之一的幾率。林俠槍法嫻,可以去跑馬場找洋人決斗了。”
林玉嬋朝他虛晃一拳,跑去看靶。
所謂靶子,就是用炮臺殘石壘的假人,離十米遠。雕塑結構十分后現代,勉強能看出腦袋和四肢。
槍聲嚇到了灘涂里一只小青蛙,一跳一跳的落荒而逃。
簡直像過家家,一點沒有“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的雄壯軍旅。
即便是離這麼近,那假人也是紋未。林玉嬋細細檢查,才發現“腳趾”的部位缺了一塊。
……十九世紀的小手`槍太遜了。
可這是眼下能力范圍,能用的唯一一個型號。
沒捷徑,練唄。
一袋鉛彈打完,拆槍拭,檢查槍管和后膛的火`藥痕跡,總結經驗教訓。
蘇敏將那假人靶子拆掉,碎石各復原位,被火`藥熏黑的部位朝下泡在水里。
小心謹慎,不留破綻。
回程的時候風向有變,單人小船吃風不夠,蘇敏不得不拿出船槳,兩人槳帆并用,都出一汗。
蘇敏看著邊跟他組隊的這個姑娘。一點不扭,也不因為邊有個男的就懶。用力握著槳,舒展,一張小臉蒸騰得紅彤彤,笑道:“好久沒這麼使過勁了!”
他不免有些過意不去,又嘮叨:“要是有個蒸汽機就好了。”
水花濺在側。薄上。他手拭汗,擋住自己目。
林玉嬋笑他稚:“洋人汽都是從歐直接開來的,一個螺一個孔,哪有人專門賣你機。就算有,肯定也漫天要價。”
不過又說:“也許,可以自己造……”
指的是虛無縹緲的未來。過上十幾年幾十年,中國總會造出蒸汽機來的。過上一百年兩百年,中國人什麼都能自己造。
可是眼下,幾乎所有華人船行,擁有的只有中式帆船沙船,用的是千年沿襲的風力和人力推,十分綠環保。
蘇敏搖搖頭,笑天真:“還不如我找海盜劫個洋火,自己拆下來。”
林玉嬋又撇。反賊的腦回路果然是簡單暴。
忽然想起什麼:“對了,那日我在海關……”
“別提海關啦。”蘇敏恨鐵不鋼地瞪一眼,“赫德利用你,就算你被砍腦袋,他一文錢不損失,你還真愿打愿挨?”
“我在海關看到了部的通知布告,”林玉嬋真誠回,繼續說,“是關于通航免稅政策的。義興如今到地販運茶葉,還被收關稅嗎?”
蘇敏慢慢起眼皮,怠惰的神無影無蹤,“嗯”了一聲。
“巨額懲罰關稅。”他面轉,答,“專門針對我們這些跑戰區的。”
“外國洋行名下的艦船,可以申請免稅。不知道又是哪個新條約的規定。”林玉嬋憑記憶復述自己在布告上看到的容,最后道,“你要當心,很快就會有更多競爭對手了。”
蘇敏神凝重,低頭著水波,心里飛快盤算。
他能一心二用。專注思考時,搖船也搖得一不茍,手臂劃出優的弧線。偶爾一下舵,矯正船頭方向。
林玉嬋讓他發呆,直到黃浦江轉彎,才輕輕推推他。
“嗯,你要是想轉移業務……我這里倒是有一些可能的訂單機會,比如往煙臺、漢口、鎮江、寧波、九江、福州運茶葉……”
蘇敏笑起來,一雙漂亮黑眸中,幽幽的滿是無奈:“阿妹,我也想賺你的錢。但文祥夫人是眷,還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宦人家眷。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趁重節上香的時候劫持人質,迫幫你……嗯,雖然不在天地會的業務范圍,但看在咱們相一場,我也可以著頭皮上,只是工費會貴一些……”
林玉嬋笑出聲,轉過臉,耳畔微熱。
他都這麼說,那是真沒辦法。也悉蘇老板的談判風格,知道他這次并非假客氣。
那就不再跟他提了。
赫德不會輕易放棄的事,也不會。
小船拐進蘇州河,風向總算合適。林玉嬋放下船槳,拿塊手帕汗,又鉆進船艙,了雨鞋,換下掉的裳,藏好自己的小手`槍。
出來的時候木著一張臉。現在岸邊人居熙攘,漁船來來往往,來個大浪都能拍到十來個洗婦。就不能肆意跟蘇敏說笑了,免得讓古板人瞧見,朝扔臭魚爛蝦。
船泊義興碼頭,林玉嬋像個正常客戶一樣從前門出。伙計們都悉了。得罪過的拱手為禮,沒得罪過的朝親切打招呼。
臨出鋪門,蘇敏忽然住。
“阿妹,抱歉。”
方才他拒絕得嬉皮笑臉的,唯恐以為是假推。
但他轉而又說:“你若真想爭那單子,放手去做便可。萬一你搞砸事,得罪了權貴,別的我不敢說,但你只要能跑進任何一家義興標志的商鋪,我保你腦袋留在原位。”
他聲音不響,語氣沉穩而有力。
林玉嬋踮起腳,高興得輕輕一小跳:“就知道小白同志覺悟最高!”
蘇敏哼一聲。這些洋詞初聽拗口,聽多了還順耳。
他眼中閃過暖意,耐心等了一會,問:“還有呢?”
林玉嬋心想,還聽不夠啊?
只好又搜刮幾句彩虹屁,正在心里排列組合,忽然又看看他神,大悟。
把那些彩虹屁咽下去,輕聲改口:“要是功了,我的茶葉賣到全國各地,貨運訂單全歸你!”
蘇敏一把腦袋,手指劃過麻花辮的幾個棱,笑道:“這還差不多。”
把他的爪子從自己頭上拉下來,嚴肅警告:“這是對待東的態度嗎?”
蘇敏一怔,“對不住。”
隨后微微俯:“請報復。”
他還在等著小姑娘胡嚕,冷不防額頭一記輕輕的栗。
林玉嬋:“告辭!免送!”
然后在遠船工伙計反應過來之前,加快腳步溜之大吉,后的門板被合得太用力,呼扇呼扇好幾下。
林玉嬋打算一路跑回虹口。但沒走幾步,經過隔壁的“義興茶館”時,余瞥到什麼,渾一個激靈,還是忍不住停步,慢慢倒回去看了一眼。
原先那“兩廣同鄉會”的牌子又不見了,換了個新的。
“湖廣同鄉會”。
林玉嬋小聲:“臥槽。”
有點后悔剛才彈他腦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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