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新號……”林玉嬋仰頭著那“蝠鼠吊金錢”的招牌, 有點不相信，“帶我來當鋪做什麼？”

現做裳是來不及了，本以為蘇敏會給介紹幾個鋪子。

蘇敏倒是有竹, 推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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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鋪的店面, 口就是華麗大屏風, 本意是為里面的客人遮丑，不過眼下已為當鋪炫富的工。鋪一般都做高低階, 票臺地面比門口高上好幾尺, 柜臺那頭的伙計居高臨下，而顧客只能仰頭說話。遇上客或者小孩, 有時本夠不著柜臺的邊。

這當然是避免客人看到柜臺上的作, 留足克扣盤剝的空間。

走投無路的客人舉起典，供后面的伙計審核定價, 有如上朝奉旨, 故這柜臺后的職位又被為“朝奉”。

林玉嬋就是被歧視高的那種。屏風后只看到一堵墻, 兩眼一抹黑，

蘇敏靠著那高高的柜臺, 頭都不抬, 隔著木板直接吩咐幾句話。

片刻后, 柜臺側面的柵欄門打開, 一個富態朝奉連下幾級臺階，殷勤迎來。

“爺里面請, 夫人里面請。”

林玉嬋挑挑眉。怎麼聽怎麼覺得這人在幫蘇敏占便宜。

扶正鬢間的小白花, 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唉，亡夫又詐尸了。”

蘇敏眼神鋒利, 刮一下，然后特別自然地對伙計澄清：“是妹妹。”

富態朝奉面不改, 來一個伙計看店：“爺里面請。小姐里面請。”

小白花？那朝奉鼻孔朝天，本沒看見。

跟賺錢無關的事，誰這閑心。

蘇敏噙著一個微小的笑，趁著那朝奉開后堂門，上前幾步。

跟林玉嬋而過的時候，他微微低頭，在耳邊說：“可以除孝了。這里也沒人知道你守了多久。”

林玉嬋甩他一個小白眼。想起他那句大言不慚的：“……按風俗三年，但我可以開恩，二十五個月就夠了……”

這才剛一年。他想開恩就開恩？得他。

展笑瞇瞇：“我覺得這樣好噠。”

你就安心當鬼，好噠。

蘇敏角了一下，言又止，最后小聲說：“本就是權宜之計，不當真的，對嗎？”

林玉嬋眨眨眼，沒皮沒臉地追問：“你想當真嗎？”

他要是敢點頭，就拿他那套“嫁妝論”噎他，打腫他的臉。

果然，蘇敏還算識趣，搖搖頭，角浮現出悉的商業假笑。

他說：“只是友提醒，我算過命，命里克妻，怕拖累你運勢。”

林玉嬋還是頭一次在他上聞出屬于廣東人的迷信基因，不莞爾。

一個優秀共青團員，信才有鬼咧。

于是也跟他假笑，不甘示弱說：

“我還克夫呢，都被我克死一年多了，好衰的。”

此時朝奉終于開了門鎖，笑著轉過。

蘇敏輕聲一嘆，結束這個莫名其妙的對話，不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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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鋪后堂，天井四周都是庫房，上下三層。那伙計上到二層，鑰匙開了一間。

蘇敏說：“只要甲等。”

伙計一邊答應，一邊人搬來幾個箱籠，打開一看，林玉嬋眼皮跳了跳，輕聲一呼。

全是服。

而且是極其貌的華服。乍然看不清形制款式，只覺配極其舒服，幾十件各疊在一起，居然沒有刺目之，怎麼搭配怎麼顯格調，好似一筆筆協調的西洋油畫。

庫房采昏暗。伙計點上燈，將服一摞摞搬出來。蘇敏快速掃一眼，從中往外扯一件，又扯一件，隨意摞在旁邊木桌上。

每件上都掛著號碼牌，散發出均勻的樟腦丸氣味。

“甲等，就是基本沒上過的，干凈。”蘇敏慢條斯理說，“大戶人家眷飾多，有些沒來得及穿就過季，賞給下人，被拿來低價換錢。有些是下人賣出來的。有些是獲罪，抄家的暗中撈油水。至于那些家宅敗落的，一箱一箱的，不加篩選地送來，那是每個當鋪老板都做夢笑醒的好單子。這些東西沒人會贖，都是斷當流當，放心買。”

旁邊那富態朝奉聽他如數家珍，面上不由訕訕，尋個機會話：“爺也不能這麼說，我們分揀這些也耗人工不是？而且來歷也都正規，有些是裁鋪做好了，客人不要的，十新、九九新……”

這朝奉說著說著，舌頭就有點打結。平時他整天的工作，就是在客人面前把他們的當貶得一文不值，吹求疵地挑病，把人說哭了是常有的事。今日反其道而行之，反而讓他宣揚貨品好，不免頭腦有點分裂，那話越來越不著邊際。

好在朝奉經驗富，趕打住這個話頭，轉而笑道：“不過，嘿嘿，爺是行家，想必以前沒來撿，今日小的給您個客價……”

蘇敏忽然冷笑，“撿？不巧還真是第一次。我以前都是舉東西的那個。”

朝奉覺得這個玩笑未免開大，臉微變，不敢再多。

說話間，蘇敏已挑出來十幾件，朝林玉嬋招招手。

他不想讓伙計再聽，舌頭一彈，換回廣府方言，說：“這些都是符合你年齡份的。你閉眼選一套，不會有錯。”

林玉嬋全程不進，眼花繚，世界觀又被刷新。

如果說裁做的那套紅菱角殼，在眼里是小言清宮劇配置，現在眼前的這一批，完全像是博館里搬出來的。

林玉嬋今人才算頭一次見識到當今上層貴的飾風格——齊家是新富，不算——已經有了初步的修剪裁，也拋卻了繁冗炫富的邊飾。江南沿海正是時尚發源地，細節上已可以看出西方影響，儼然已有了清末民初的風骨。

調和，暈細膩，靈自由，紋樣典雅而活潑，茜草水波、蝴蝶穿云、撒花排穗、甚至可可西洋花邊……

而且一點也不顯得用力過猛，完全是日常氣質。

林玉嬋欣地意識到，原來在大清，并非所有人都審跑偏。

只是當今社會等級太割裂。上等人和下層人，不文化水平、生活習慣、日常飲食都迥異，就連審都是撕裂的。

平民裳喜寬大，是因為布料沒彈，又要行方便，因此必須留出放量。布料保暖也差，冬天穿得里三層外三層，更不能做得小了。而且一件裳租來借去，到破抹布之前可能換好幾個主人。再者，寬大裳費布料，紫紅染料本高，都是財富的象征，因此審上也都是以為，以艷為。

而貴人常服則完全相反，第一要義就是合，第二是設計俗，如此才不惹人笑話，說你的裳莫不是借來的。

而那些真正踏在流頂端的“時式裝”，只能在貴族中間服用。尋常人連看一看都沒機會。

蘇敏不是尋常人。他的整個年都是看著這些華服度過的，眼毒得很。

但林玉嬋還是留了個心眼，問：“都是平民能穿的？”

社會等級森嚴，有些特定的貴重布料和飾品，無品級之人無權使用。

蘇敏點點頭：“放心。”

表明他已都留意過了。

他隨后輕聲笑：“況且真逾制的那些，你也買不起。”

林玉嬋朝他甜甜一笑，一點不生氣。他今日雪中送炭，上再損八百句都笑納。

略看了幾件，已經選擇困難。不好耽擱他太多時間，干脆說：“你給我挑吧。”

他立刻笑道：“那我選什麼你都得穿，不許反悔。”

他似乎早有喜好，隨手從服堆里出一套：月白的襖，藕的，配里小衫，一套四件，都點綴細繡花。料子是輕盈綢，說不上種類，但一捧起來就知不凡。

好似晨微下，滿池小荷尖角，捧起一月。

林玉嬋十分確定，穿這“荷塘月”，跑到橫店任何一個清宮戲劇組，都能搶了一號的風頭——正常劇組誰敢在服化上這麼燒錢，金主爸爸會撤資的。

紅菱角殼再富態，也只是底層人民的狂歡；這樣一套名家手作，才是上層的場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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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鋪里沒法試，但在上比了一比，覺差不多，就歡歡喜喜決定要了。大不了這幾天著，或者努力吃吃吃，總有辦法把自己塞進去。

那富態朝奉見了都贊不絕口，連聲笑道：“小的再給姑娘尋幾箱工細作的鞋子去。”

蘇敏立刻道：“不必了。”

林玉嬋今日穿的子長，坐下蓋住腳面，那朝奉自然也不會朝那里多看。

所謂“工細作的鞋子”是何造型，不言而喻。他想想就犯惡心。

“廣州貴夫人間，流行英式高跟皮鞋——當然是改良做小了的。至十年前是這樣。”他輕聲告訴林玉嬋，“這趨勢有沒有傳到江浙我不知，但你穿著，應該不算失禮。”

林玉嬋簡直喜從天降，輕聲說：“斯考特先生，英國鞋匠。赫大人推薦的準沒錯。”

蘇敏懷疑地瞪一眼：“他還給你推薦這個？”

他倆家鄉話說得快，當鋪朝奉見識雖廣，一句沒聽懂，只道兩人在商量價錢，趕主言明：“這些東西的來歷兩位也知曉，都是不吝本的貨，絕無工減料。所以這甲等的貨，都是不還價的哈。”

林玉嬋忙問：“多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