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朝奉很有誠意地翻看蘇敏手中那幾件衫的號牌, 滿臉堆笑。

“合計一共二十三兩三錢，小人給您湊個整，三十兩, 連這葫蘆耳飾和玉鐲子一并帶走。這首飾是跟著服來的, 到了新人家里, 也不教它們分離，給小姐添個圓滿的福分。”

那伙計妙語連篇林玉嬋都沒聽見, 從那一堆話里只認出三個字：

“三十兩？”瞪大眼睛。

本以為是隨便逛個閑魚二手, 叵耐這小二店大欺客，一開口就是拍賣行的價！

一百斤博雅商標的特A級茶！

兩口林八妹！兩年的《北華捷報》！

兩寡婦的石庫門廉租房, 十五年租金！

就一套寡淡裳！還不包鞋子！

比柜里所有東西加起來都貴！

剛做的那套棗紅菱角殼, 簇新，布料費兩倍, 全才五兩！

“荷塘月”的值在眼里立刻減半, 心里生出還價的沖。

但不知道當鋪的行規習慣, 還是詢問地看一眼蘇敏，意思是, 從多開始還？腰斬還是兩？

誰知蘇敏這次跟那伙計沆瀣一氣, 頭也不抬, 說：“包好吧。”

接著側首, 看一臉生無可的神，眼角微笑意, 矜持地問：“不中意？”

林玉嬋真要哭了, 可憐地看著他，那雙大眼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水靈。

他看著那朝奉拆號牌, 不聲地瞥一眼，低聲說：“收購價都以暗碼在那上面寫著呢。他只加了三價, 不算多，總得讓人家有賺頭。這裳是掉了兩個雕玉子母暗扣，不一對，否則價格還得再加五。你回去買小玉扣補上便可，反正暗扣不外。”

林玉嬋愁眉苦臉，低聲問：“宦人家做裳，工本都這個價？”

蘇敏驚訝：“怎麼會？都說了咱們是來撿。”

林玉嬋：“……”

革命。通通的都欠革命。

不過民脂民膏放在倉庫里也發霉。買回去，四舍五也是為民族大義做貢獻，放長線釣大魚，說不定事后還能找赫德報銷。

這麼一想，咬牙跺腳，打開小包——

零零碎碎幾元銀幣。誰沒事帶三十兩銀子上街溜達。

蘇敏從容出錢袋，等那朝奉用天平稱銀子。

“借你。”

借吧借吧，林玉嬋破罐破摔地想，借錢多了就麻木了。反正連抵押帶借款，已經欠著他幾百兩，不差這三十。

直到離開當鋪還失魂落魄，外面天已黑，也沒注意，差點絆里跌一跤。

三十兩銀子！

蘇敏拉一把，同地看著發呆，最后大概是有點過意不去，很人道主義地表示：“你新做的那的，我原價買了吧。好歹給你回點本。”

林玉嬋心如死灰，還不忘為他考慮，有氣無力地說：“不用了，花冤枉錢……”

“只要用對場合，沒有一文不值的件。”蘇敏爽朗笑道，“鵬哥的兒子下月娶婦，我還沒置賀禮。他老母跟你材差不多。”

林玉嬋瞬間滿復活，追了他半條街，釋放了一腔郁悶，然后捧著“荷塘月”，歡歡喜喜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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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節當日，一場秋雨掃江浙，送來凜冬的戰書。

地面落葉紛紛，蘇州河里的洗婦人數銳減，街頭的流浪狗開始抱團取暖，租界里的運尸車增加了班次，進了一年里最忙碌的時節

林玉嬋清晨就起，來不及生火爐，穿上這來之不易的面，命令：“周姨，東西收拾好了？”

扣子也好了，小皮鞋也買到了，裳也簡單洗了下——不敢過水，用布沾皂慢慢，算是干洗。

好在寡婦的發式可以梳得比較簡單，不用費力凹造型，不然又得浪費一個鐘頭。

披了這皮，算得上一個正經中產，或者勉強算個末流的“上層”。

本來還想咬咬牙，明年給自己訂一年報紙來著。這下好，兩年報紙沒了……

出門當然要帶丫環。還好家里有個現的。不過大戶人家里分工明確，周姨只是使丫環出，有些舉止細節上也只能照貓畫虎，不過以林玉嬋的標準，看不出太多。大多數人應該也不會生疑。

起碼知道，扶林玉嬋上下的手要戴手套，免得手上油脂臟污毀了布料。當然以周姨的眼，只覺得林玉嬋這新服“好嗲”，怎麼嗲，也說不出。

半路跟奧爾黛西小姐的馬車匯合。教士出門的陣仗可比林玉嬋大多了：一個專屬車夫，兩個傭隨行，負責給泡茶、路上讀書解悶。

不同的是，人家花的是自己爹媽的產。林玉嬋的“借唄”債臺高筑。

順利到了松江府，日頭已高升。

佘山外竹林遍布，環境清幽。一叢一叢佛寺屋頂，錯落有致地雜在綠蔭間。

洋人也看上了這塊寶地。山腳下建了個法國小禮拜堂，無甚香火，只是門口圣母像下睡著兩只貓。

普照佛寺位于山頂，周圍已經守了一圈家丁下人，帷幕隔出專用通道，供主家夫人步行上香。

不平民聞訊圍觀。不過只能看到幾個使丫頭婆子，還有帷幕后面影影綽綽的人影。百姓們好奇滿滿，猜測夫人貌有多，腳有多小，說那隨丫環看起來段婀娜，就是太瘦了，一看就不好生養，放自己老家估計沒人要。

林玉嬋不想起《紅樓夢》里賈母吐槽民間戲劇小說，說那些作者都是被貧窮限制了想象力：“正經大戶人家的閨秀，哪那麼容易跟平民小子遇見，還只帶一個丫環？”

曹公筆下，果然字字真理。

所以盡管上飾合格，看起來確實很像某個宦人家爺的“未亡人”，也不敢輕易上去搭訕，而是規矩跟著奧爾黛西小姐，幫指揮傭，從馬車上搬傳教材料。

“洋尼姑”大陣仗出行，本也已引起圍觀，和旁邊的小潘夫人一家分庭抗禮。

林玉嬋十分確定，奧爾黛西小姐已經引起了小潘夫人的主意。因為有兩個家丁打扮的下人進人群，似乎是在打聽這西洋尼姑從何而來。

奧爾黛西小姐很來松江府，看到這麼多人圍觀，樂不可支，連聲道：“真是個淳樸的地方，你看，這些可憐的人多麼求上帝的啊！”

選了棵大樹綠蔭，立刻開始自己的傳教事業，命傭向人群分發自己印制的圣經故事連環畫冊，招呼人群中的小孩，抑揚頓挫地講了起來。

不得不說，奧爾黛西小姐很有一套。有時候都不用林玉嬋翻譯，單憑表和語調，都把那些孩子哄得一愣一愣，圍過來的人數愈發多，都從小潘夫人那里跑過來，眼珠子跟著手里的畫冊轉。

過了片刻，人群中又多了幾個著鮮的下等丫環。明顯是潘夫人府里的，主家寺，們閑來無事，也來看洋尼姑。

苗頭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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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林玉嬋早晨喝了茶，此時不免有點生理需要。

正好奧爾黛西小姐的傭也有要解手的，幾個姑娘結伴去問知客僧，得知寺廟外墻連著個堆柴小屋，有窄廁，可以使用。

那茅廁是專供面客解決方便的。今日小潘夫人包場，本已攔了起來，看到林玉嬋穿著不俗，還是讓們臨時進去用一下。

倒也不是太臟。旁邊還有架供人掛，免得弄臟；地上擺著水缸水盆，供人洗手。

只是有點風，大冷天的解手一遭，還附帶私部位空氣冷敷，不太舒服。

……已經很不錯了。穿來古代破事多，最重要的是知足。

林玉嬋和傭們方便完畢，正整理裳，忽然只聽那窄廁隔壁吱吱吱，似乎有小。

同行傭尖有老鼠，三步兩步跑了出去，笑著招呼：“出來啦！耗子啃腳啦！”

林玉嬋也想趕出去，無奈“荷塘月”新配的玉扣有點，冷的天氣里手指僵，多耽擱半分鐘。

就在那半分鐘里，又聽到幾聲“吱吱吱”，那聲音尖細，并不太像鬧耗子。

左手放在隔壁門上，猶豫片刻，輕輕推開。

數年之后，林玉嬋還會偶爾想起這一刻。記得那門板上的糙木紋，門上鑿了小孔，拴著麻繩。記得那麻繩上板結著黑泥灰，冷，如同木。記得那茅廁的窗戶開得高，山風一陣一陣吹進，屋里的穢臭氣也時濃時淡，夾雜著山里的竹葉清香，混合一種古怪的、令人反胃的氣味。

推開門，赫然看到蒼蠅飛，聯通穢的窄坑斜坡里，蠕著一團……活。

它被一截腐臭的木板擋著，半個子已浸在污穢里。原本是被布包著的，那包布已然散了，掉進旁邊積滿穢的深坑里。留下那個的小生，肚子鼓鼓，上上也沾著污，用力著前所未見的最小號的手和腳，抓著那滿是倒刺的木板沿，微弱地向上掙扎搖。

腐木忽然折了。連聲“撲通”都沒有，那嬰兒無聲無息地穢坑里，靜悄悄浮了兩秒鐘，隨后小手舞，慢慢往下沉。

一只白胖的蛆，蠕著爬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