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黛西小姐也有點張，托著嬰兒脖頸的手不住發，手背上顯出僵的皺紋。

“你知道，我不會照顧兒，所以沒有涉足棄嬰有關的事……但我認識幾位教士，他們在徐家匯土山灣辦有孤兒院，離這里半日路程，只是不知這可憐天使的健康狀況能不能撐到那時候，看起來已經凍傷了……”

林玉嬋果斷說：“事不宜遲，咱們快去。”

奧爾黛西小姐遲疑：“但你今日拜托我的事……”

林玉嬋：“先去孤兒院。”

奧爾黛西小姐馬上吩咐備車。

剛帶著小嬰兒上車，忽然山路鑼響，竹林搖，吭哧吭哧跑上來一隊十幾個差。

他們的服上寫著“松江府”的字樣，手里提著皮鞭木，腳下的靴踩在山道上，啪啪有聲。

圍觀的百姓一哄而散。

差抬頭看看佛寺，憑空合十拜了拜；又看看大樹下的“洋尼姑”，好奇地看了看的洋裝。最后沉下臉，徑直往林玉嬋這里走來。

“有人舉報，這里有瘋婦擅自，有礙觀瞻，影響風化。”一個臉上長青春痘的差大搖大擺地說，眼睛將林玉嬋從上到下打量一遍，目在脯徘徊，一邊冷笑，“看來就是這個了。左右，拿下！”

林玉嬋眼前一黑，連退好幾步。

“我……有人舉報？”

哪個圍觀看客如此熱心，咒他明年全長疹！

旁邊周姨和幾個傭也急了，鼓起勇氣說：“這夫人是為了救孩子，不是失心瘋！”

七八舌地將起因經過敘述一遍，“老爺開恩，這是人命關天的事，別罰。”

奧爾黛西小姐也從馬車里探出頭，舉著小紫人，大聲跟差解釋。

不過說的是英語，大家只當蜂嗡嗡，沒人理會。

奧爾黛西小姐還待理論，林玉嬋驀地撲到馬車窗邊。

“您趕乘車走，把嬰兒送到孤兒院。”快速說，“傭留給我，幫我壯壯聲勢，做個見證。另外，您在路上若是看到禮拜堂修道院，請您務必把里面的人——不管是誰——出來，請他上山來幫我一下。”

小紫人呼吸微弱，剛剛還在吧嗒小，現在也沒力氣了，眼睛閉，閉，口用力地凹陷著，一下又一下。

奧爾黛西小姐沒多猶豫，點點頭。

“上帝保佑你，你會沒事的。”

馬車疾馳而去。兵不敢擋洋人。

剩下林玉嬋和幾個丫環傭，被差圍在角落。

一群差圍著林玉嬋指指點點，品頭評足，嘲諷大笑。

“哈哈哈……別人都是往糞坑里扔孩子，反過來，從糞坑里撈，這是哪學的，哈哈哈……我活了三十年，沒見過這麼臭氣熏天的菩薩，哈哈哈哈呵呵呵……”

“那也得拘啊。菩薩連糞坑都敢挑，想必也敢跟咱們去班房走一遭吧？放心，阿拉牢里沒有茅廁臭。”

有人上來要抓林玉嬋。林玉嬋大聲道：“我件外包嬰兒，犯了大清哪條律？”

差冷笑：“這話你跪著和知府說吧！”

今日重節，值班的差都閑得無聊，聽說有人報案“婦人”，就像蚊子見，一哄而上瞧新鮮。到了地方一看，也沒有他們想的那麼香艷，反而一似有似無的臭氣，那心里就都不痛快。原本可有可無的罪過，想盡辦法找林玉嬋的茬。

兵要抓你就抓你，就算抓錯了也得忍著。若敢有怨言，當庭打板子再放，旁人也只會說聲打得好。

那個青春痘差反倒不忍，捂著鼻子把林玉嬋招呼遠些，訓斥道：“你這婦人莫不是腦筋有問題，誰家的孩子誰做主，不想養就不養，多大點事，天天都有，就你大驚小怪！做給誰看！”

周姨這時候忽然機靈起來，意識到這青春痘是在提點林玉嬋罪，連忙幫腔：“就是就是！我們夫人吃齋念佛二十年，有些魔怔了，其實是本分人……夫人，你說你也真是，這世上哪天沒有棄孩子的？其實你就假裝沒看見，神佛也不會怪罪的，要怪就怪那孩子命苦，你放走，下次投胎還能選個好人家……”

林玉嬋忍者要發的沖，臉上堆起假笑，從周姨手中接過包裹，在里面了，抓出一把銀幣，約莫五六元。

“是我思慮不周。”低聲說，“煩勞老爺白跑一趟，這點錢，你們拿去喝點茶。”

所謂“有傷風化”，不過是個口袋罪，專門給人找罪。若是真鬧進衙門，頂多也就被訓斥一番，趕出去而已。畢竟沒有父兄丈夫，沒人會因此丟臉欺。

除了自己。一個平民子若真作為“嫌疑人”被傳喚進了衙門，那是面丟盡，人脈全毀，再無信譽可言。

既然是口袋罪，就有作的空間。這些差看似兇神惡煞地要抓，鐵鏈揮了這麼久，居然還在訓話，那就是等自己想明白。

也很快想明白了，破財消災嘛，多大點事。

只是這錢掏的辛苦，鼻翼扇著，眼眶有點酸。

心策劃的事黃了，訂單沒了，三十兩的裳廢了，簌簌發抖地站在寒風里，如今還要花錢打發人，因為的尊容“有礙觀瞻”。

差們得了錢，果然臉立變，個個了知心大哥哥，苦口婆心地教訓，以后不要拋頭面，不要多管閑事，不要跟洋人多來往，不要在公眾場合裳……

林玉嬋認真聽著，開始滿腔憤怒委屈，后來不知何時，突然想通，反覺好笑。

幾十兩銀子買一條充滿無限可能的生命，簡直是太劃算的買賣。

也就比“自己”當初貴點而已。

王全買錯了人，捶頓足幾天，不也接現實了嗎？該吃吃該睡睡，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呢。

多大點事。

差們還在給上德課，心思已經飛出松江府，琢磨著如何從跌倒的地方爬起來，能再遇見一次小潘夫人。

還有半個月時。有時間就有機會。

---------------------

直到突然發現，喋喋不休教做人的差突然集閉了。佛寺門口的小路上突然擁，涌來一群老鷹似的家丁。

一乘小轎停在不遠。

幾個丫環陪著一個滿綾羅的嬤嬤踱了過來。那青春痘差居然對嬤嬤作揖。

“我家夫人聽說這里有爭執。也聽說了前因后果。”嬤嬤盛氣凌人地朝林玉嬋看了看，好似只是個掃馬路的，“這是佛寺重地，夫人今日是為故去的老爺爺上香，不愿看到口舌。派老來傳個話，你們別為難這個子。走吧走吧！”

差唯唯而退。

那嬤嬤又遠遠朝林玉嬋喊：“聽說你撿了個孩子？我們夫人想看看。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