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寸進尺，可憐兮兮地在床上哼哼。

“你去跟周姨說，我要洗熱水澡。讓去買個大桶，再辛苦也要給我洗上一回。”

以前怕累著周姨，現在病剛好，決心氣一回。再不洗真要餿了。

蘇敏忍俊不，問道：“不怕閃了阿姨的老腰？”

林玉嬋又猶豫：“唔……”

這不僅是良心問題。合同規定，周姨萬一有好歹，醫藥費得全出。萬一半不遂，后半輩子養著。

忽然想到什麼，口問：“你平日點沖涼？”

蘇爺從年帶來許多小資產階級病，也是幾天不洗就難，有時候去找他，明顯看他全洇水汽，手指尖的，指甲頂端白到明，慵慵懶懶的樣子，完全是剛從溫泉里出來的模樣。

話音剛落，才發現這話未免有點涉私，以大清標準來看，太不規矩了。

不過話出口也不能吃回去。將錯就錯，天真托著腮，作洗耳恭聽狀。

蘇敏果然被問得有點不好意思，眉梢詭異地紅了一紅。

他說：“我自有辦法。”

“傳授一下嘛。”

蘇敏被問得無法，才道：“平日自己在屋里沖，旬日往盆湯，滬上人孵混堂，聽說過沒？”

林玉嬋琢磨一會兒，半個子彈起來，驚喜道：“有公共浴池？”

他點頭，“比廣州多些。我中意紫來街的亦園。人，有單間。清晨趕頭湯，干凈，不過唔平，好貴。”

林玉嬋瞬間覺得全孔都在躁，艱難地掀開被子，低頭找自己的鞋。

“在哪來著？紫來街對吧？有咩注意事項？該帶幾多錢？”

貴就貴點，讓洗一次，保準立刻百病不侵。

蘇敏嚇得站起來，趕把往回推。

“抱歉，只收男客，沒有的。”

林玉嬋：“……”

蘇敏看心有不甘的模樣，狠心補充一句：“整個滬上都沒見過收客的。”

林玉嬋氣個倒仰，半晌，咬牙：“包一次場，估計多錢？”

他忍俊不，笑道：“亦園你肯定包不起。至于那些低檔次的……”

他趴上床沿，不懷好意地笑道：“你想想平日去的都是些什麼人，你敢包麼？”

林玉嬋還真順著他的話想象了一下：不拘小節的底層男同志，渾黑泥，辮子上浮著油，一皮病病疹腳氣寄生蟲……

希破滅，一切回到原點。林玉嬋頹然躺回去，瘋狂懷念過去宿舍里那忽冷忽熱的淋浴頭。

蘇敏莞爾，站起來，給收拾桌上的賬簿手冊，忽然抬頭，看到墻上掛著的一排荷包，以及荷包上面一本正經的各種慈善名目，細細碎碎的笑了許久。

有這等閑心，無怪把自己折騰出高燒來。

他拉開門，喚周姨。

“買個木桶，燒水，給林姑娘沖涼。”他說，“我在，正好幫忙。”

周姨在咕噥幾句聽不清，大概是“病還沒好”之類。

蘇敏：“藥浴，藥浴懂嗎？治病的……放幾片蔥姜進去就好……放心，我等廣東人都這樣啦……”

他說話的語調有天然的權威。周姨真信了，答應一聲就轉。

蘇敏微笑推門進，林玉嬋已經跳下床，頭重腳輕地撲到柜旁，翻箱倒柜預備巾。

還轉頭嗔他：“你當煲湯？還放蔥姜？要不要加再川貝枸杞？”

蘇敏：“還要豬洗凈飛水，隔水燉兩時辰，滋退熱，寧心安神。”

林玉嬋收了笑容，正朝他一禮。

“累你幫忙，多謝。”

蘇敏不理：“怎麼不近前些再謝？沒誠意。”

林玉嬋說實話：“怕熏著你。”

他笑出聲：“實話說，沒什麼味道。”

林玉嬋不依不饒，揭他：“趁我睡著的時候聞過！”

他故作冤枉：“丫環看著，怎麼可能。你問呀。”

林玉嬋：“……”

很好。又一個未解之謎。不指在他里聽到實話。

他見無話，笑道：“我去燒水。”

林玉嬋笑著點點頭。等他出門，來到書桌前，翻看賬冊和工作日志。

幾天積的事不多，都被蘇敏理得很妥帖，“待辦事項”打了一個個小勾。

幾張客戶的收條他代發了。掌柜的貨款他也墊付了。賬冊里夾了張借據，幾行漂亮字跡下面心地留出了空白。

林玉嬋從屜里出印泥，爽快在那空白簽字畫押。

另外還有個人財務的記事簿。其中那三十兩銀子的“荷塘月”，被他打個叉。

標注：“已被洗壞，非丫環過錯，惜哉。”

林玉嬋心疼片刻。相信他這句“惜哉”是出自真心。整個家底兒都記在這本子上，倒不介意讓他看，反正再沒有值錢東西。

屜還有幾封信件，都是這段時間送上門的。蘇敏好奇心有限，封著口的都沒拆。

翻出小刀，一一劃開。

容閎送了賀卡，上有英文花“早日康復”，并幾斤水果；舊房東婆媳兩人托人遞的條子，說上海最近地價漲，問明年若要續租，請盡早談妥；另外還有一封厚厚的信，來自徐家匯土山灣孤兒院。

信中語句是典型的洋人：教士口述，通譯落筆，字跡優，文法不通。

但意思很簡單：謝林小姐和教士奧爾黛西小姐的努力，松江府無名棄嬰已獲救治，除了肺部或有損傷，目前生命無礙。請林小姐空前來拜訪，安排嬰落戶洗事宜。

林玉嬋高興得活蹦跳，好似一桶熱水兜頭澆下，把淋個神清氣爽。

跑到廚房，把那信懟到蘇敏眼前。

“小白小白，蘇蝦活了！”

蘇敏正守著一大鍋洗澡水無聊，見撞來，首先故意鼻子。

“有話好好說。”

看了那信，他反應沒那麼夸張，只是微贊許之，隨后問：“你打算讓這仔洗？”

林玉嬋想了想，很大方地說：“洗吧洗吧，洗禿嚕皮都行，反正沒有這些教士也活不。而且……”

小聲，不好意思：“而且我也養不起。”

蘇敏逗：“養小孩很容易的，請幾個月娘，然后添雙筷子的事。以后你這里也熱鬧。”

林玉嬋親切建議：“我覺得義興有點氣過重。你這麼懂，不如你上。”

也住過幾年孤兒院，大孩照顧小孩，太清楚熊孩子的破壞力。

這時候周姨回來了，買了大桶，而且居然還真順便帶來一斤生姜，招呼林玉嬋“藥浴”。

林玉嬋歡呼。

蘇敏幫著將熱水備好。周姨連聲激贊嘆，說有個壯勞力就是不一樣。

蘇老板事務繁忙，隨后跟告別，教：“放水的時候拔木塞子就行了，記得慢慢拔。”

然后臨出門，他忽然轉回，好奇問：“剛生下的仔多大？什麼模樣？”

林玉嬋想了想，笑道：“我明天就去孤兒院，一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