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一響，帶的彈片滾落在地。拇指長短，邊緣尖銳。

染的巾堆在木盆里。醫生開始合。

林玉嬋聲問：“你還好麼？”

蘇敏劇烈息。

“不過，”他咬牙，聲音有些變調，一字一字，用聊天轉移自己注意力，“你的貨品有損毀……棉花樣品，進水，作廢，實在唔好意思……

林玉嬋小聲說：“沒事。”

蘇敏的聲音痛中帶笑：“當然沒事……臨行前的訂貨單，附加保險協議，你勾選了全額賠付……包括、包括因戰造的損失……”

林玉嬋：“……”

有這回事嗎？

誰讓他只給三分鐘填單子啊！

他也沒檢查，直接鳴笛出港。

后來去義興結算的時候，還納悶，這運費怎麼比往常貴。

但當時忙著請人撈容閎，誰還在乎這點小錢。

苦笑道：“那你得賠我四十兩。”

忽然想到什麼，笑容凝固。

“你的其他貨品呢？是不是都上保險了？”

蘇敏咬著牙，輕輕嘆口氣。

“保險服務，按約賠付，是義興的特之一。還是托你的福……尋常華人船運風險高，輒人財兩空。給我，起碼不會虧本。因此……很歡迎。”他苦笑，“略算來，這次要賠三四千兩銀子的貨。加上戰損，此行的利潤全無，還得倒。”

他跟林玉嬋小打小鬧，游戲般地制定出華人船行的首個保險合約時，曾信誓旦旦地說，有他保駕護航，義興不會損失一兩銀子的貨。

烏再次真。那時他可料不到，會有人為了讓他破產，在他經過的路上，專門埋伏了火銃土炮，照著他的腦袋轟。

林玉嬋心里仿佛讓人丟了秤砣，慢慢往下沉。。

馬上想起：“保險條款用的是咱們商議出來的那個版本麼？我記得里面寫過，如果因為戰原因……戰，不是土匪盜賊……”

“細摳條款，是可以賴。但……但我那樣不等于自尋死路，將來誰還找我？”

林玉嬋默然。

但這些貨若真要全額賠付……

“錢夠用麼？”問。

為了一艘蒸汽船，他已經負債累累，還款期限一天天近。

歐文醫生手下重重的一拉。蘇敏咬，息半晌，才說：“不要。不會賴你的賬。”

林玉嬋忙道：“可以延期，好商量……”

他輕輕攥一攥的手，啞聲打斷：“阿妹，到你說，這個月進賬幾何，讓我這衰仔高興高興。”

林玉嬋：“……”

蘇敏沒聽到答話，想了想，又故意嘆氣：“是不是又有錢了？這次我可以考慮……”

林玉嬋：“以后再說，以后再說。”

就不在這當口跟他比慘了。

跟他相比，這些日子的失眠心慌跑斷，又算的了什麼。

歐文醫生終于站起來，戴上眼鏡。他發際滿是汗水，張的神慢慢放松下來，張開抿得發白的薄，咧出一個微笑。

“結束了。”醫生轉洗凈手上水，深深看了蘇敏一眼，眼中滿是欽佩之，笑道，“你現在可以逃跑了，士兵先生。”

護士給蘇敏拭傷周圍，蓋上薄薄的被子。

林玉嬋立刻轉過。

蘇敏臉慘白，也毫無，疏朗的眉目失掉三分。他的眼角溢著兩滴因疼痛刺激出的生理淚水，短短的頭發梢掛滿汗，給他整個人蒙上一層水霧。他的耳珠、下尖也全是汗滴，淋漓展開，仿佛有人剛剛兜頭淋他一桶水。

他沒睜眼，聽到轉的聲音，長長的睫翕兩下，虛弱地笑了笑，偏過臉，在枕巾上蹭掉淚。

枕巾也完全被汗水，本來淡藍的，生生染了深藍。其中一角被他牙咬，布紋開裂，出碎線頭。

林玉嬋將他的長衫翻到里朝外，折好，托住他脖頸，出的枕巾，長衫墊上去。

順勢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你好厲害。”

蘇敏臉頰微涌，開眼皮，掃一眼，謙虛道：“是這洋大夫危言聳聽。”

護士輕快走近，問林玉嬋：“你照顧他？”

林玉嬋一怔，第一反應是慌張：“我、我不會……”

蘇敏忽然開口，輕聲問：“阿妹，你今日忙嗎？”

也許是傷后虛弱，他的聲音沒有往日那麼澄澈，而是綿呢喃，帶著些微乞求的意思。

林玉嬋猶豫半秒鐘，果斷決定把雜事放一放。

“不忙。我陪你。”

醫院收的窮人多，始終于超負荷運轉。護士一聽，喜道：“那太好啦。你幫忙把病人移到隔壁休息室，睡一覺，就能回家了。有事我。”

林玉嬋吃一驚：“回、回家？”

在的印象里，這種手不都是應該住院一周什麼的嗎？

不過看這仁濟醫院的環境，衛生條件實在一般，一層還有各種傳染病人。權衡之下，當天回家確實是更優選擇。

于是認真聽取護士的醫囑，兩人合力將蘇敏扶到隔壁——其實也就是個四壁的小屋，有個窗，有個躺椅。讓他躺下蓋被，去打了一碗熱水。

蘇敏半昏半醒。林玉嬋抱膝坐地，閉目養神。

偶爾睜眼看，他的脖頸肩膀在外面，結實流暢的線條一路輕盈向下，在腰收窄，到被單里，約可見層層包扎的白布。

說：“有什麼事要我通知你的伙計，盡管講。”

蘇敏搖搖頭，表示不用。

兩人對視一眼，又先后移開目，誰也沒說話。

林玉嬋有些臉熱，笑道：“睡覺呀。護士姑娘讓你睡覺。”

蘇敏閉眼，又睜開，眼角一彎，帶笑看，擺明了不聽話。

“阿妹，”他忽然輕聲道：“地上涼。”

警惕地抬頭看。躺椅比他寬二尺，他用目指指自己邊。

故意說：“不去。怕著你。”

“我要喝水。”

這總不能坐視不管。拿了小陶碗，坐到他邊，用力扶他起了半個。

不免有些相接，溫熱對上寒涼。蘇敏忍住肋下的作痛，用心看著碗中清水晃，水中映著半張小小的臉。

好像仁濟醫院樓角生著的一簇梔子花，干凈而可。

他帶著重傷回到上海，先去看了跌打醫師。老郎中揪著胡子，開了一堆補氣益的藥，明顯是無力回天糊弄人。那時他以為自己要死。

按照將死之人的套路，他過了一遍自己那短暫而富的人生經歷，發現憾一大堆，實在舍不得就此放手。

比如……

邊這個的小姑娘。說好了要霸一年時。這才一個月，他就跑單玩消失。天底下哪有這麼虧本的買賣。

他飲盡碗中的水，順勢目在那細膩潔白的手背上凝了一小會兒。然后，忍著傷劇痛，湊近那持碗的手，低頭，輕輕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