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怔，有點恍惚。這才憶起來，已經下船，自己不是一個人。

“回去還有事。那些上了保險的貨，我還不知賠不賠得起……”

他邊說邊轉頭，吃一驚。

“阿妹，你……？”

把右手袖子捋得高高，著半條細細的臂膀，手臂上扎了白紗布。

他臉一沉，問：“怎麼回事？傷了？”

林玉嬋啞然失笑。

“你小時候種過牛痘，怎麼不告訴我？”指指他右手臂，“我沒種過。恰好這醫院里有痘局，方才央醫師給我接種了。你看！”

說著，得意非凡，把那劃了口子的胳膊舉給他看。

這是西洋傳教士帶進中國的一大功績：開設痘局，低價或免費給百姓接種牛痘，預防天花。

自廣州而始，到如今，開埠港口幾乎都有洋人開設的痘局。

其實中國自古有接種“人痘”的措施，也能防天花。但副作用很大，稍有不慎，抗沒出來，接種的人先扛不過去，見祖宗去了。

相比之下，牛痘要安全得多。

當然大多數人是不信的，遇到痘局繞著走，洋人求著都不去接種。

蘇敏小時候，家里天天跟洋商打道，比較開明，早早種了痘，日后不出花，只留臂上幾道痕。

林玉嬋看到他的疤痕，沒往“疫苗”這方面想。急急忙忙問了護士才意識到，這跟現代人胳膊上的疫苗疤痕差不多嘛！

十九世紀的大清，除了給人各種驚嚇，偶爾還是有驚喜的。

針對傳染病有疫苗。穿到其他朝代哪有這福利？

不過，林八妹作為出低賤的小百姓，從小到大聽天由命的放養，家里自然不會心給種痘，對天花的抵抗力為零。

也幸虧長的這些年，廣州沒有天花大發。能茍到現在，也有不小的運氣分。

等林玉嬋猛然意識到這點，頓覺周圍空氣帶毒，連忙求著醫生給現場接種。

仁濟醫院設立痘局已有數年，靠著教會資金，從海外運來昂貴的疫苗滴劑，可惜用得很慢。全靠醫師和教士走街串巷，傳銷似的拉人頭，求著百姓來接種。甚至許諾只要有人來接種，每人二十文營養費，這才慢慢吸引窮人，把自家小孩抱過來賺錢。

今天主有人來要求接種，還是個思維清晰、有理有識的姑娘，不是為著薅那二十文錢來的——全院醫生如同過年，覺得看到了中國文明的希。

蘇敏睡的時候，院長親自撥冗刀，給這林姑娘種痘。

不是打針，而是把皮劃開，滴疫苗制劑。

而且不是一，要劃三四個口子，才能有足夠免疫效力。

有點麻煩。有點疼。但甘之如飴。

林玉嬋歡快地想，從此不會得天花啦！防力加十！

出口袋里那二十文錢，還有一張中英雙語的接種證明，高高興興給蘇敏顯擺。

蘇敏抬手給自己系扣，牽傷口，眉頭微微皺。

林玉嬋干脆給他代勞，仰起頭，慢慢給他合攏襟，一個個系上盤扣。

蘇敏垂眸。半截細瘦的小胳膊在他眼前晃。休息室開了窗，線足，將的曬得格外白，像一段剔的象牙雕。上約出青管的紋理。

“我自己可以……”

他對始終存著愧意。想阻止，卻又不敢，好像自己手上稍微用力，會把這脆弱的工藝品弄壞了。

牙雕并非完，幾塊小小白紗布，蓋住細微的出點。

明知種痘是好事，但他本能地居然有些惱怒，為著居然有人肯下狠手，讓出讓疼。

他低聲提醒：“這幾日，會一直痛。”

“我知道。醫生都跟我說啦。”輕松笑道，“傷口會痛，還會有兩三日發燒——跟你一樣。咱們這同甘共苦。”

蘇敏忍俊不，糾正：“抱歉，現在只有共苦，沒有可同甘的。”

他捉過的手臂，輕輕放下袖，慢慢蓋住紗布，蓋到手腕，展開最后一個卷，平。

“我得回去收拾爛攤子了。再辛苦你一會兒，送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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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還沒拐到蘇州河畔，就聽到人聲陣陣，一群人聚集街上，南腔北調的大聲喧嘩。

“義興船行還錢！蘇敏還錢！”

“我就說西洋的東西不靠譜。要是那船真結實，怎會有人敢劫他？”

“虧他當初到訴苦裝可憐，我還借了他五十兩銀子買船！怎的，就買來這樣一艘下水即沉的貨？”

“他們賠不起的！各位老鄉，咱們進去搬點值錢東西算了！”

“什麼保險協議，我看就是一張廢紙！不然他們老板為什麼躲著不出來見人？”

“還錢！理賠！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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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里，蘇敏面微微一變。

“停車。”

他回上海剛剛一天，苦主就來堵門了！

虧他還刻意低調。這些人哪聽到的消息？

為什麼都知道他是被土匪襲擊了？

還“船沉了”？誰告訴他們的？

各路華商向來一盤散沙，怎麼現在突然開始抱團了？

不用蘇敏吩咐，車夫已經停了車，苦笑道：“這麼多人，小人的車也不過去啦。麻煩結一下車錢。”

義興船行大門閉。伙計們沒得到老板的命令，一概閉門不出，對這突如其來的組團詰難不予回應。

蘇敏扶著林玉嬋的手，用力下車，瞇眼打量著那些真真假假的“苦主”，蒼白的臉上涌起微微的，眼中現出久違的攻擊，撣平襟，準備上前迎戰。

林玉嬋一把拉住他的袖。

“蘇老板，”嚴厲地橫他一眼，“你不要休息了？

蘇敏不帶溫度地一笑：“我倒是想回去睡覺。有人堵門，我回不去呢。”

他行仍然十分不便。拔合的長衫下，繃帶鼓起小小的一道邊。

林玉嬋急得面紅耳赤，用力把他堵在街角，小聲說：“別去！別逞能。”

即便是以蘇敏的伶俐口齒，要把這些群激的老鄉們說走，不死也得層皮。更別提他眼下傷痛纏，萬一有人推推搡搡，訴諸暴力，那義興船行的保險單子怕是永遠賠不起了。

所謂墻倒眾人推。就在年初，義興船行還是蒸蒸日上的業界新星、華商之，是本地客商運送貨的第一選擇；可友誼終究抵不過利益。在得知貨損，義興船行可能面臨巨額賠償之后，昔日的忠實客戶一一翻臉，生怕義興賠得不夠快。

在那鬧事的人群中，赫然還有幾位當初那些給蘇敏借錢買船的“友商”，此時也變臉，怒斥自己識人不明，囂讓他立刻還錢。

有人開始砰砰的砸門。義興門口土地神龕被踢出幾個腳印。

蘇敏面極寒，輕輕撥開林玉嬋拉著他袖子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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