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看著旁邊幾個大男人，頗覺丟臉，低聲斥道：“行了！安安靜靜看！別喚！這些你弄懂也沒用！你馬上就要嫁——”

“我弄懂了當然有用，我可以做博雅的茶葉專家呀！”順娘也低聲跟爹杠，“別跟我提嫁人，嫁了人要是不能干這些事，我就去自梳！”

掌柜鼻子氣歪，“你……你……你這是跟誰學的！”

“博雅有好幾個自梳姑姐呢！哪天我不開心了就去找們！”

順娘把老爹懟得啞口無言，得意地做了個“略略略”的表。

林玉嬋帶著老趙幾個人，翹著角，在旁邊一揚手，表示誰也別話。

順娘這姑娘本事見長。一開始還得靠林玉嬋冒昧摻和家務事，拼著討人嫌，妥協一大堆，才能說服爹把留下來干活；眼下不知是長了歲數還是長了見識，還是終于到了青春叛逆期，居然能自力更生，歪門邪說一套一套，愣是把掌柜給噎啞了。

掌柜一邊恨恨地想：這種閨，放別人家，那是要狠狠打的！哼，回去就打死你！

一邊卻有點心酸：等嫁了人，就是別人家的媳婦，怕是沒這等撒歡的機會了吧？

可憐天下父母心。在這奇特的矛盾心理下，自家閨再嘮嘮叨叨地跑來跑去，他嘆口氣，裝沒看見。

林玉嬋拍板：“眼下生意清淡，德行不用急于開工。老趙，你派人清理整合鋪面資源，能合并的合并，該分拆的分拆，在商會里多宣傳宣傳。姑娘的工坊可以移過來，幾步路的事兒。掌柜不放心，讓帶個丫環就行。有‘同鄉會’的標志在，鄰里街坊都會照拂。諸位，等市場元氣回復，咱們有了這些額外資財，我向你們保證，博雅定能大干一場！”

呱唧呱唧，大家鼓掌。

當然，并不是奉承領導的那種鼓掌。在場的幾位博雅骨干，平均年齡比林玉嬋大一，但面前這個他們看著長起來的姑娘，眼下已經儼然有了獨當一面的風骨，誰也不敢輕視。

對德行的安排告一段落，林玉嬋出門的時候，忽然看到路邊一個滄桑的影。

王全頭一次沒穿長衫，而是套著一臟兮兮的短衫短，眼鏡倒還戴著，糊了一層帶土的油花。肩上挑著沉重的扁擔。他后跟著一個大漢，提著子，儼然十六鋪碼頭的工霸地頭蛇。

“看什麼看！今兒第一天上工，給老子表現好點！知道你是財主，等你還完那五百兩外債，老子自然放你走，讓你回去當你的財主，哈哈！”

抵押的資財一夜之間蒸發，王全還倒欠錢莊大額銀兩，落得了眾叛親離的地步。

錢莊有門路，直接把他“外包”給工霸，讓他做苦力還錢。

走投無路之際，男人賣力，人賣，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下場。

任你曾潑天富貴，也要榨出上最后一滴油。

王全看著那拆下來的“德行”招牌，眼前漸漸模糊。招牌是他從廣東搬來的，油亮漆黑的木料上似乎還帶著燒臘和海味的香氣。這招牌底下曾走過、商、洋人，不知有多銀兩在它的注視下進進出出。當王全接任德行掌柜的時候，他曾雄心暢想，把這個鋪子開下去，開到自己老，傳給兒子孫子，讓它像大清江山一樣矗立幾百年。

現在，幾十年還沒到，富貴如曇花一現，來得快，走得也快。

王全覺得世道不公，轉而又想到那日在英聯房產公司門口，黃老頭被人圍毆重傷，無人管顧，最終被工部局收尸車拉走的慘狀，再看看自己現在，至命還有，似乎不該抱怨。

他耳邊響起黃老頭那鄙的宣言：“不冒險怎麼賺錢？有多大膽做多大事，天生我材必有用，與其平平庸庸的活一輩子，不如干它一個萬紫千紅！”

現在呢，這話應驗了一半。王全上的確“萬紫千紅”——扁擔的，鞭子的。

王全終于挑不那扁擔，膝蓋一彎，把擔子放在地上，自己大口氣。

他忽然發現路邊一個悉的背影，摘下眼鏡使勁，仿佛不認識林玉嬋似的，呆呆看著，還有旁的掌柜。

“你們、你們是一伙的……”

“博雅公司從去年起，就是徐匯茶號的最大東。”林玉嬋坦然介紹，“不過您別多想，我從沒指示掌柜做過任何有違職業守之事，也沒讓他過任何你們德行的機。他跟你們合作得盡心盡力，叟無欺。”

王全黑著臉，幾年前那些往事都已模糊，有幾個片段卻忽然清晰起來。

他堆出一個難看的笑，用廣府話說：“林八……林太太，林夫人，依家你發跡，我……我其實是很欣的。前陣子那些競爭之類的話，都是為了激勵你，激將法……對，激將法！我就知道你這仔必大！你、還請你看在過去我照顧過你幾個月的份上……對了！當初有人要買你做媳婦，我沒讓！我留你在廣州！……”

林玉嬋差點笑出聲，心想：多謝您照顧，我差點死。

笑了笑，說道：“德行眼下確實缺一位能干的掌柜。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花錢雇你的。你還是學著用雙手勞吧。別懶哦。你以前最討厭苦力懶了。”

工霸照著王全的小踢了一腳：“懶驢，快走！”

那個目睹了十三行時代由盛轉衰、親歷了大清國從閉鎖到開放、同時練就一爐火純青的剝削本領的第一批民族資本家。終于，結束了他在這混沌歷史中的一點點戲份，為無數被拋棄的時代渣滓中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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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目送王全離開，然后送走博雅的經理員工，轉過街角，笑嘻嘻迎上去。

公園圍欄前，斜倚著一個高長的青年。他正讀著份《北華捷報》，報紙擋了他的臉。

被林玉嬋拍兩下，蘇敏才驚覺，放下報紙，嚴肅的面孔上綻出一笑意。

“一品香番菜館，新開的。”他指著報紙隙里一則廣告，輕聲笑道，“嘗嘗去？”

林玉嬋的目卻落在另一版的商業新聞里。踮起腳，把蘇敏手里的報紙拉下幾寸，認真一瞧——

“旗昌洋行任命新經理……這個曾在印度和蘇門答臘戰果累累的商業巨子，揚言要制霸遠東……”

蘇敏垂首，看著那張的神，笑了。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不懼他。”他輕描淡寫，說，“去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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