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策略到現在為止還算功。林玉嬋偶爾抬眼看，旁聽的幾個洋人婦都面容悲戚，有些年輕男子也出憤懣之。

“等等，林小姐，”忽然有人打斷。渣打銀行的麥加利經理傲慢看著，“馬戛爾尼太太的婚姻，班特先生為何知曉得如此清晰？還是說，這些陳述里有你的再創造……”

按規定，陳述是不能被打斷的，這種詰問的事也不能由旁聽者代勞。麥加利經理欺負是小姑娘，又是中國人，隨隨便便出言打斷，居然也沒人制止。

林玉嬋轉向洪卑爵士，不卑不地提醒：“這里是英國紳士班特先生在講話。我不認為他會在此時引問答環節。”

大法洪卑爵士這才意識到什麼，點點頭，“請繼續。”

麥加利經理冷笑，轉過臉。

法要求原告一方呈上證據：“馬戛爾尼夫婦是何時婚的？他們的婚姻是被迫還是自愿？……”

林玉嬋準備充分，取出另一疊文件。

此前法庭已經進行過簡單的聽證環節。原被告雙方都已經報備了一些材料——關于郜德文的家庭狀況、婚禮細節，有些由郜德文提供，有些由商會快船開赴蘇州，詢問了幾個幸存的婚禮參與者，寫證詞帶了回來。由于蘇州城剛剛經歷戰，很多人證證都難以提取，林玉嬋也代表“班特先生”向法院申請了豁免。

口供和證無懈可擊。馬太太的巨額嫁妝，確實是由那曾經豪富的家族一手為準備的。跟馬清臣沒一錢關系。

“只可惜，馬戛爾尼太太的父親、叔父、還有兩位兄弟——他們都是中國本土的基督徒——已經為了他們的崇高理想，選擇了流與犧牲。他們今天雖然不能陪伴出庭，但我相信，即使遠在天堂，他們也會溫地企盼過上自由富足的生活。”

因為宗教的原因，不遠離政治的洋人都對太平天國懷有同敬重之意。林玉嬋在陳述的結尾有意煽，果然，幾個上了年紀的洋人太太眼圈紅了，用手帕拭淚，大約想起了自己已位列天堂的父兄。

至此，原告陳述告一段落，林玉嬋終于可以坐下。

郜德文朝投去一笑。

聽不懂林姑娘長篇大論說的什麼。郜德文只想：我要學習多久的洋文，才能開口說出那樣的話？

林玉嬋也有點舌頭打結。好在是“開卷考試”，手頭有現稿子，腦細胞還都幸存。

口干舌燥，想喝口水，發現沒人給倒。

一個中國小廝抱著胳膊在門口看熱鬧，不時給席間的洋人們添茶水。

林玉嬋大大方方朝那小廝招手：“給我也來杯茶。謝謝。”

小廝假裝沒聽見。林玉嬋提高聲音，又說一遍。小廝撇，還是沒。

后排有人看不下去，道：“給倒！”

以維克多的漢語水準，這三個字已是極限。好在言簡意賅，小廝打個激靈，慌忙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躬。

洪卑爵士：“肅靜！”

小廝一溜小跑去倒茶。法沒制止。

于是林玉嬋喝上了熱茶。

“法大人，”馬清臣的律師泰勒先生迫不及待地站起來，“請容我代表我的委托人說句話。”

他的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怒意。這狡猾的班特，也許是料到了他的戰略，今天居然躲了起來，指派一個莫名其妙的中國小姑娘當傳聲筒，用特有的弱可憐來博取公眾的同……

導致他原本的盤問策略完全作廢。泰勒先生一肚子氣。

不過作為資深律師，他很快調整了心態。趁著那中國姑娘煽的工夫，制定出新的進攻計劃。

論舌戰群儒，一個中國人，英文再好，能戰得過他一個過良好教育的英國律師？

那班特遠在香港，鞭長莫及，又沒法飛來救場，只要把這中國姑娘盤倒，今天就穩了！

他揚起狹窄而犀利的臉龐，輕蔑地瞥了一眼林玉嬋，慢條斯理翻著手中筆記。

“據大英帝國普通法，一男一締結神圣的婚姻以后，丈夫就為妻子的監護人。他有義務監督，保護，將的財產加以守護，讓免復雜外界的風雨侵害……”

說的都是老生常談。一些上了年紀的旁聽者贊許地點頭。

林玉嬋面無表聽著。

可是漸漸的，林玉嬋的臉有點端不住。

泰勒先生越說越深奧，口中蹦出越來越多的復雜而老舊的長單詞，每個句子至套三層從句，猛然聽去，抑揚頓挫的一派戲劇腔，頗有莎翁風。

林玉嬋聽懵了。

以為自己已經很悉十九世紀的舊式英文了，但是……

Predilection——這啥意思？

Accoutrements——這又啥意思？

Discombobulate——這是英文嗎？

Quid pro quo——這應該是拉丁文？

Honorificabilitudinitatibus……這撲街他不用氣嗎？！

書記員筆尖凝滯，臉上的表神鬼莫辨。

旁聽席上的面紳士太太們臉發僵，覺自己了中國人。

洪卑爵士面理解之，強行點頭。

誰都不肯第一個出“這他媽都是啥”的表。

“……夫之道如葵藿傾，吾深信作為英國公民之常識都使各位能理解上述淪浹髓之公理，”泰勒先生看一眼林玉嬋，別有深意地微笑，“是不是，可的中國小姐？”

林玉嬋想起過去學校里第一次請來外教的場景。意氣風發的外國小哥哥口若懸河，底下一群初中生集發懵，一個字都沒聽懂，當提問到自己的時候，只知道無腦附和 “yes”。

面對泰勒先生的險惡笑臉，下了無腦點頭的本能，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

泰勒先生面不改，滿臉笑容，繼續發表演講：“既然諸位都認為此至當不易之……”

林玉嬋一口喝干面前的茶，注視旁聽席上的康普頓小姐，果斷做一個手勢。

“瑪！”陪審席上的康普頓先生立而起，慌忙跑下去，“你怎麼了！”

天氣太悶熱，屋里人太多，一位麗而孱弱的年輕小姐暈倒在地上。

周圍人連忙起立，七手八腳地把抱到沙發上，有人出嗅鹽。

小小的混持續了好一陣。歐文醫師過層層人群，自告勇來施救，卻毫無起。康普頓小姐依舊雙目閉。

郜德文趁機舉手示意自己要更。

洪卑爵士只好敲法槌：“休庭一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