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連累這個義興船行，冒著生命危險救他。好在人家不追究，實在是很厚道。

要不是這船上的中國人還算能打，他眼下會不會是蘇州河里的浮尸一？

泰勒律師忙著整理自己，“班特小姐”的事被暫時忘到腦后。

蘇敏遞給他一個漉漉的錢包。

“謝天謝地，沒讓人搶走。”他彬彬有禮地說，“連累您難，我不敢收這個錢。看來是神明不許我發財。”

君子財，取之有道。蘇敏秉承契約神，泰勒律師和他公平易，他沒給出報，不能收這個錢。

也不能給自己留把柄。

泰勒律師哆哆嗦嗦打開錢包。幾百英鎊鈔票，一張不，送到銀行應該能換新的。

他終于對這個中國年輕人重新生出好，出放松的笑容，指點道：“你們以后應該雇幾個保鏢在船上，配幾條洋槍……像你這麼文文靜靜的做生意，會被其他中國人欺負的。”

蘇敏角一勾，欣然教。

但是除了錢包，其余許多東西也落了水，沒能保全。

比如泰勒律師的名片。比如他隨帶的一盒雪茄。比如他剛剛從報館里坑蒙拐騙出來的、E.C.班特的全部手稿。

義興的伙計捧著幾團紙碎屑，愁眉苦臉：“只能撈出這麼多……”

“應該不要吧？”蘇敏溫文爾雅地拱手告罪，猜測，“若是重要的文件，你們洋人會將它裝進防水的牛皮袋里。”

泰勒律師的臉，比那幾章浸了水的紙，更白更臭。

他匆匆忙忙從法庭出來，有啥牛皮袋。

還想那麼多干嘛。他剛才差點不明不白地死在中國人手里。

泰勒律師心里盤算，中國太危險。再掙兩年錢，趕回鄉。

他緩了半天，狀態回復得差不多，才終于猛然想到一事——

“啊！晚了！”

他顧不得跟中國商人告別，抓起自己錢包，拎起長衫下擺，別別扭扭地跑了出去。

“停車——”

人群從英領館大門涌出。泰勒律師灰頭土臉，穿著中國下層勞力的裳，一時沒人認出來，一下被到了十幾碼外。

僑民們歡聲笑語，心滿意足地議論著：

“太太告贏了先生！——我要寫信回英國，西姨媽一定會驚得忘記喂的羊，哈哈哈……”

“沒辦法，陪審團站在這邊……漂亮的士畢竟惹人憐……”

“班特先生可以出書了，如何在幕后左右大英帝國的神圣法庭……”

“今天不來聽一場，我都不知道議會通過了那條新法律……”

“馬戛爾尼先生也有點冤枉。如果是在本土法庭，也許結果不一樣……沒辦法，這就是命運。他最后的發揮也有點失常，看來公正神不站在他這一邊啊。”

還有人興致的手：“那個伶牙俐齒的中國孩，和班特先生的關系肯定不一般！嘿查理，你要不要邀請參加下個月在你家舉行的舞會……”

泰勒律師靠著一只柱子，慢慢出溜坐到地上。

不過……司輸了，律師費也不了他的。這麼一想，也沒那麼懊喪。

門口只剩下稀稀拉拉幾個人。馬清臣鐵青著臉，接過隨從遞來的手杖帽子。

男仆是中國人，仗著跟自家老爺絡，一邊給馬清臣扇扇子，一邊低聲勸：“不是小的多口，但老爺您在大清也是四品，要面子的。小的早就勸，鬧到衙門多不好看。夫妻間的事兒，還是得關起門來自己解決……您已經當了朝廷的，幾千兩銀子早晚能有，何必急在這一時？瞧瞧，這事兒鬧的！小的勸您趕去打點一下，別讓這事傳出租界。招人笑話……”

領事館側翼的休息室里，三個年輕子擊掌相慶。

“開庭費用五英鎊。法酬勞十英鎊。”林玉嬋繃著笑，出兩只手，“兩位，麻煩結下賬。”

康普頓小姐笑靨如花，果斷賴賬：“找我干什麼！我只是來休息的旁聽觀眾，跟馬戛爾尼太太從來不認識，嘻嘻嘻。”

郜德文全程刷臉，扮演清純可憐小婦人，雖然一句話沒說，但也辛苦。庭審結束時，角都僵了。

只是在宣布判決的時候，看到旁聽觀眾的臉，忽然淚水盈眶。

“謝謝……”

匆忙婚之際，被沖昏頭腦，滿心是奔向新生活的喜悅。全然想不到，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一個不靠譜的男人上，會帶來多無盡的煩惱。

但更想不到，在法律和道德的雙重夾里，居然還能找到一條曲折轉圜的路，盡管細得幾乎看不見，但畢竟有人將它踏了出來。從那條路的盡頭，吹來一自由的風，讓覺得，命運重新回到了自己手里。

郜德文很快收回淚水，拉著林玉嬋的手，沉穩地說：“我和清臣會分居，不會離異。只要我是他正房太太一天，我就會監督他的行蹤。你放心，不會讓他報復你。”

林玉嬋笑道：“他要報復也是報復班特先生呀。”

郜德文朝林玉嬋施一禮，輕快告辭。

“我現在帶人去監督清臣取款，款子明天送到你的商號。林姑娘，別把我的家命虧啦。”

康普頓小姐對著的背影招手：“別忘了明天來上課！”

林玉嬋對著“噓”了一聲。

太飄了大小姐！外頭還有人呢！

康普頓小姐捂了，吐一下舌頭，隨即笑容滿面，一張一張收拾整理自己的手稿，看到得意的字詞句子，不時湊上親一下。

林玉嬋心中跳出一句唐詩：漫卷詩書喜狂。

用來形容現在的康小姐，太恰當了。

猶豫片刻，很煞風景地提一句：“其實這些東西應該銷毀……”

“不！以后它們都是珍貴的歷史文件！”康普頓小姐神采飛揚地回絕，“你放心，我會把它們保管好，誰也不給看！以后當人們修建權運博館的時候，我會把它們捐出去……”

“還有你的字跡。”林玉嬋說，“多半會讓人拿去研究。以后最好換一種字。”

“那是自然。我自有準備。”

林玉嬋該提醒的都提醒過了，想想再沒什麼，這才笑起來。

“恭喜康普頓小姐，明天報紙的頭條穩了，你父親大約今晚要加班……”

“我瑪。”康小姐忽然湊上來，給了林玉嬋一個熊抱，質的束腰把林玉嬋硌得夠嗆，“你看，人也能打司，能做律師，能用邏輯和修辭把那些臭男人打得滿地找牙！……”

咣當一聲，休息室大門突然被推開，門扇撞在墻上，打斷了康普頓小姐的無邊暢想。

“瑪。”

《北華捷報》主筆康普頓先生臉嚴肅，角向下刻出深刻的紋路，一只手撐在門框上，攔住里面驚慌失措的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