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不安地摳墻皮。

“你做得對。千萬別讓他進京。”

“那當然不會。我好說歹說，把他留茶館兒里了。好在我老馮早年也在京城賣過藝，有幾個護軍統領的人，能順順當當的往來。他要給你寫信，我說不安全，你這里時刻有人搜查。我只能幫他給你帶個話兒……”

林玉嬋默默點頭，豎著耳朵聽。

“……他說，保命為上，其余一切虛頭兒都不要。上海那邊你不要擔心。那個什麼對賭協議，他給你個寬限。你就算年底回不去，他也不會收你的鋪子。”

林玉嬋小小“嗯”一聲，眼眶又酸。

是他那悉的語氣。輕松得招人恨，算計里藏著真。不細琢磨還真會覺得這人簡直無無義之典范。

“蘇老弟還讓我問你，”馮一侃說，“把這案子的過程、細節，事無巨細的告訴他。他會用人脈想辦法。”

林玉嬋苦笑。北方基本上是洪門勢力的真空。他那“走哪哪吃香”的兩廣舵主份，在這里一文不值，能有什麼人脈可用？

還是細細對馮一侃說了：當時在場幾個大臣的名字，偽造的信，慈禧那左右橫跳的態度，連同今日從寶良口中得到的新進展，裕盛如何妄圖利用的案子做突破口，將整個洋務派大肆打擊一番……挑要的，隔墻傳出去。

夜已濃，巡夜更夫提著燈籠走近。兩人不約而同噤聲。

刑部又在夜提人犯。變調的哀嚎聲混在北風里，斜穿過狹窄的胡同，越來越清晰地刺到近前。

馮一侃慢慢起，低聲說：“我要走了。”

“好。你告訴敏，我……”

林玉嬋猶豫一剎那。時間太短，有太多話想說。

最后簡略地說：“讓他注意安全，不要以犯險。”

明知他謹小慎微，用不著自己囑咐。但這確實是涌上心頭的第一個想法。就算他耳朵起繭也得再重復一遍。

“還有，”急切地補充，“我給他買了禮，不過都被抄沒了，眼下不知落在誰家里。你告訴他，那是一對兒……”

“誰？！”

巡夜的差在三丈以外喊。

馮一侃學貓，拖泥帶水地穿過落葉，連滾帶爬翻出墻。巡夜的罵幾聲死耗子。

“……面人兒。那個法海得特別像你。”

林玉嬋小聲說完，抱著自己的，下擱在膝蓋上，出神許久，直到更鼓再次響起，烏云遮住夜空中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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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天津碼頭完全沒有白日的喧囂。箱籠竹竿木板腳手架堆在地上，片的船只栓在樁上，隨浪漂浮，好像沉睡的士兵。

八角茶館里掩著門窗，窗簾全放下，擋住里面細細的燈。

蘇敏起，朝馮一侃拱手：“多謝。沒有要問的了。”

夜談許久，連口水都忘記喝。他聲音暗啞，雙眼通紅，忍不住手眼角。

馮一侃還禮，有點不好意思，笑道：“十幾年沒辦過事兒了，這陣子來回跑，還得熬夜，還真有點吃不消。不瞞你說，我進出京太頻繁，又都趕著關門時進出，城門口的護軍佐領已經開始問了……”

蘇敏立刻道：“明白。大恩不言謝。您請便。”

小說里寫的、還有說書人口中那個義氣大過天的江湖早就死了。馮一侃為了生計所迫，跟兩廣分舵合作了一單，總算完了他“南王師又一年”的夙愿，算是了結了一個未竟的江湖夢。

太平天國都倒臺了。滿清巨人被當剖開一刀，拖著肚腸，竟然也了過來，慢慢的愈合了。今后誰還敢“舉大事”，誰能自詡第二個洪秀全？

徒費力氣而已。

馮一侃扶著桌子站起，慢慢走到茶館門口，袖子里拿出把小刻刀，慢慢鑿下那個灰土覆蓋的雙銅錢標志。

“八角茶館”的破旗依舊迎風招搖。忽而烏云遮住殘月，旗面黯然失。

“日后小人就在北京便宜坊烤鴨店登臺。得空兒您來捧場。”

蘇敏笑道：“一定。”

馮一侃走兩步，忽然又停住，低聲道：“能用的手段，能走的路，方才都想過了。咱們小老百姓，有時候還真得服這個‘命’。林姑娘囑咐的言語，您別忘了。別辜負一片苦心。”

蘇敏點點頭，飲盡茶水，招呼同伴：“高升，春魁。咱們上船。”

沒有月的夜晚，實在黑得可怕。尤其是無燈的碼頭，水天一的漆黑，地面仿佛消失了，化作深不可測的虛空，讓人看不清眼前是路是水，不敢落腳前行。

蘇敏忽然想，糊了那麼多燈籠，應該有機會給自己的囚窗前，也掛一盞吧？

不然，這漫漫長夜也太難熬。

他想起三年前的小年夜。他孤一人，一的傷，淋淋地被人按進黃浦江，囚在一艘發臭的小船里，白天鎖著腳踝把他當奴隸，他的力氣，榨他的神。

人與人之間，就是這麼□□的迫和被迫。

那時他尋不到逃生的門路。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深夜里點上一支煙，在船艙外，在濃黑裹挾的夜里劈開一點點亮，試圖看清周圍的魑魅魍魎。

直到，碼頭上細碎地傳來小姑娘的脆聲。

“敏！好久不見！”……

那時十五歲。裹在厚厚的棉服里，小得幾乎看不見。不懷好意的惡漢押著，不安地拽著自己的。的被凍得發白，抿起笑容的時候角發。

蘇敏忍不住想，倘若時間回溯，倘若他能提前跟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打聲招呼，他會不會冷靜地告誡：勝算不大，你別莽撞？

……………………

如今，長大了，一顆腦袋瓜愈發理智和清醒。一路的披荊斬棘的艱辛，給上包裹了厚厚的繭子，讓學會了遇事三思。

這一次，理智地警告他，別沖，別試圖虎口拔牙，把自己和整個組織賠進去。

他同樣理智地勸莫要莽撞，不要為了爭一口氣，或者為了什麼可笑的名節清白，把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看起來聽進去了。

兩個人都懂得計算風險和收益。

可是，小心著謹慎著，正如在空無邊的黑夜里，誰也不敢邁開步子，也許就永遠走不到一起。

總得有個人，飛蛾撲火、不計后果的拼一下。

蘇敏的步子越來越快，踏進那深不見底的黒，后的同伴幾乎追不上。

到他去送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