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德聽著他那練的命令語態英文，一瞬間有些迷：這船上到底誰說了算？

“順便告知，我還有同伴數名，有的在這艘船上，有的在岸上待命。你找不出來是誰的。好啦，不要多想了。現在我是您的客人。”

蘇敏下男仆短褂，從隨提包里找出一件半舊元細行湖縐長衫披上，一瞬間變了風度翩翩的儒商打扮。

他扣好扣子，搖搖窗邊的鈴，“再給赫大人送一杯威士忌。”

“……好吧，蘇先生。你知道，如果我力所能及，我很愿意為林小姐做點什麼。如果你想策劃個劫獄什麼的，我會裝不知道。也許我還可以給你提供一雙輕便的鞋子……”

天寒無風，海面蕭索，津海關樓頂的格子旗無打采地耷拉著。

赫德的一副急脾氣已經快被磨沒了。他被人彬彬有禮地綁架，一路北上回了天津，津海關工作人員措手不及，以為他殺個回馬槍回來查，忙得團團轉，平白多費許多冗余工夫。而那些他還沒蒞臨的條約港口，視察計劃一律擱淺，耽誤多事兒！

他的印、護照、支票簿，全都被這人客氣地收走。赫德十分確信，如果現在蘇敏把他丟進海里，為一無名浮尸，再過十年領事館都查不到他的份。

每個人都有肋。赫德不怕死，但他害怕壯志未酬，害怕默默無聞地消失，害怕那些辛苦打下的地基宏圖，被無知的庸人一把毀掉。

不過幾天下來，他也知道蘇敏并無惡意。除了在他偶爾發怒的時候，用槍口讓他冷靜下來之外，這個年輕人禮貌得無可指摘，跟他并肩一走，談笑風生，倒像個多年的老朋友。

“多謝。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相信赫大人會為我打掩護的。”蘇敏點點頭，答，“不過，我還是希能讓以合法的形式罪，而不是背上逃犯、欽犯的罪名，放棄這幾年斗出的一切，一生惶惶不可終日。”

赫德飲盡一杯酒，憾地搖搖頭。

“要求太高，太難了……這是貴國皇太后親口定的罪，不是什麼小小的蒜皮。蘇先生，外國人在通商和軍事上也許有一些特權，但我不認為我可以干涉大清國的政治……即便賠上我自己的仕途也沒可能。你要接這一點。就算你現在對著我的腦袋開槍我也辦不到。”

他對于拉架斡旋一事很有經驗。以往，地方員們也都買他的面子。但這一次，他實在力所不逮。

“我當然不會僅僅寄希于您的口才。”蘇敏敲敲槍管，很殷勤地趕走停在赫德面前的一只蒼蠅，“我相信只要給出合適的價格，任何事都有可能促。”

“賄賂太后？”赫德冷笑，“給湊齊修圓明園的錢，也許可以博人歡心……”

“太貴了，把英國的賠款吐出來都不夠。”蘇敏假裝沒聽出對方的譏諷之意，認真分析，“我們做買賣的，講究的是用最的錢，做最有效的事。”

一個海關幫辦敲門，送來最新一期《北華捷報》。

蘇敏不聲，用袖口遮住槍筒。

“看什麼看？”赫德無奈地呵斥那幫辦，一邊眉弄眼，“這是跟我商議要事的客人。”

蘇敏手給赫德斟了一杯茶，微微側臉，送去一個春天般溫暖的微笑。

年輕的幫辦心里疑。赫大人一向效率超群，約見會客從來不超過一個鐘頭。這可已經一整天了！”

不過上級的事兒他不敢多問，看著兩位聊得熱絡也不敢話，趕躬：“就走，就走。”

完全無視老板的求救眼神。赫德氣得抓掉好幾頭發。

他氣哼哼地想，等他回到上海就秋后算賬，蘇敏這人不留犯罪把柄，但一定得找茬，把義興船行罰個痛快！

蘇敏冷笑一聲，拿過報紙。

“……洋務派的鐵盧？——中國場訌，與外國洋行好竟被用作攻擊手段……”

洋人還算給面子。林玉嬋送去報館的料求救信，不知為何被改頭換面，以一個自由記者的名義，掐頭去尾登了一小段，看得出修改嫁接的痕跡。

容麼，基本上忽略了的倒霉冤，而聚焦在了更加宏觀的層面——頑固派和洋務派的明爭暗斗上。

原本這種中國員斗的消息，洋人報館是不太在意的。但此事又莫名其妙牽涉到外國洋行——當然不會給洋行造什麼實質的傷害。但洋人平白躺槍，那記者還是可勁兒嘲諷了兩句，那辛辣的語氣似曾相識，神似退江湖已久的E.C.班特。

赫德讀過報道，神凝重了些。

現在才相信林小姐是真正被人擺了一道。商之間的小額易從來不住，海關只好裝沒看見。但怡和洋行絕不可能他眼皮底下對中國員巨額行賄——否則他不可能不知道！

“赫大人，徹查怡和洋行，鬧得越大越好。最好讓工部局把那個買辦唐廷樞拘捕。抓他一家。多抓幾個更好。”蘇敏毫無力地拉人下水，“再寫一份聲明登報……”

“做不到。”赫德干脆拒絕，“海關還要聲譽呢。”

“對前海關雇員見死不救，倒是有助于海關的聲譽。”

“我已經給總理衙門寫了信，請求他們寬待林小姐。”赫德忍不住辯白，“至于他們會不會聽……”

“總理衙門的人自難保。如果他們失勢，你還是先關心一下你的廣方言館吧。”

蘇敏在赫德的筆筒里挑挑揀揀。選了一支最有姿的鋼筆，飛快地在紙上寫字。

“據我所知，這是裕盛及他麾下一眾‘清流派’的名單。裕盛倡導節儉，立了一個什麼‘補丁會’，會員都是文，我打聽出幾個。”蘇敏邊寫邊說，“就你所知，這些人里，有沒有哪些比較……嗯，不起推敲？”

赫德搖頭：“就算有人有把柄，也不會落到我手里。”

蘇敏：“跟你說得上話的文武吏有哪些？”

不用他講，赫德已經開始列人名，從職最大的開始。恭親王奕、軍機大臣文祥、江蘇巡李鴻章……

蘇敏提醒：“籍貫。”

赫德為難：“我從來不在意這些……”

他靈機一，按鈴來一個機靈的中國籍通事。

這次他不再對下屬眉弄眼了。蘇敏給他出了一張考卷，按著他的腦袋要他答題。可是答著答著，他發現，自己竟然被這卷子上的挑戰吸引了，不想放下筆。

是因為對林小姐的憐香惜玉嗎？他不知道。也許更是因為，窺到了進軍中國場暗面的旁門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