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里堆著些干藥材, 干燥的泥土味和淡淡的藥味徘徊不去。

忽然，蘇敏膛微微起伏，輕輕笑起來。

他將小刀藏到幾包藥材底下, 然后微微撐起箱蓋, 鄉野清新的空氣注兩人周。

“……麻了。阿妹。”

這時才覺出箱子里空間太小。兩人一團麻花, 大部分著。他的一直被在下面。

林玉嬋忙起，不防腦袋撞了木板。咚的一聲輕響。忙噤聲, 豎起耳朵。還好油氈布隔了音, 孤零零的駝隊周圍也沒人。

艱難地翻轉半個子，匍匐爬了幾寸, 黑暗中索到一雙肩膀, 已經被擰花的喇嘛批單勒出了印子。

收斂著力氣，慢慢幫他把那麻布批單扯掉, 發現里面的喇嘛坎肩本就是掛上去的——他兩只手銬在一起, 沒法真穿。

林玉嬋止不住低聲傻笑, 沒笑幾下，耳畔溫熱, 他低下頭, 和頸纏綿。

駝隊下了一個小小的土坡。全一飄, 被那瞬間的失重拋了一下。

驀地手攀住他脖子, 咬住那雙世上最最鋒利的，封住他的氣息, 近似兇狠地回應著, 半日的焦灼兇險，兩個月的絕煎熬, 全部化作報復的攻擊。他的氣息里帶著的海意，是悉的氣味, 洶涌地填了那被幾乎被沙塵風干了的意識，注無窮無盡的。

被人安，他指尖的，突如其來的戰栗，一個無盡的綿長的吻，被人無條件的接納……占有他，從頭到腳，從里到外，從支離破碎的過去到無可預測的未來。

蘇敏半躺著，雙手圈在頸后，撥弄的領，輕輕息著，溫接納不章法的洗掠。

從接到的消息開始，一個半月，他有意克制思念的閘門，只關注于眼前的難題，出擊、拼搏、擊碎詰責和非難，不擇一切手段……

直到現在，才終于得以放縱自己，著上那并不沉重、然而真實不虛的重量，仿佛塵埃中乍現甘，恍惚中好像回到了初見的時。一無所有，一往無前。

他摟更。忽然，木箱輕微地搖了一下。

咣當。

……“憨兒？”

駝伕跟著駝隊走，終于有人注意到這里有什麼不對勁。怎麼有頭駱駝走得有點斜！

“憨兒，怎麼回事！”有人用力敲行李架，斥道，“怎麼老往一邊兒歪呀？走直了！”

無辜的駱駝搖頭晃腦，倘若它能說話，只怕已經罵街八百句。

箱子里的兩人連忙收斂，僵地抱在一起，直到駝伕的腳步聲離開，又忍不住低低嗤笑。

笑著笑著，林玉嬋突然間淚流滿面，小聲嗚咽：“你怎麼才來啊……我差點讓人砍了……嗚嗚、我差點嫁給別人啊……嗚嗚，我要是死了沒人會去給你們報訊的啊……”

蘇敏攏著雙手，有點艱難地給淚。淚水順著他的手指，流到被箍得紅腫的手腕，打了手銬上纏著的布條。

“恭喜白羽扇姑娘，”他鼻音重重的，語氣卻帶笑，“有史以來打得最遠的洪門姊妹，進了圓明園，得罪了當今太后，祖師爺都甘拜下風……你得路上好好構思一下，回去怎麼吹牛。”

再次問：“你到底走的哪條門路……”

蘇敏沉默片刻，依舊是那句：“回去說。”

然后按下的后腦，鼻尖蹭鼻尖，忽然輕輕嗅一下，低聲問：“真的兩個月沒洗啊？”

林玉嬋怒不可遏，便忘了哭，再次用力吮下去，滿意地聽到一聲輕氣，黑黑的看不清他神，但至一定在皺眉。

大風刮過，木箱和油氈布撞，發出啪啪的輕聲。

“喂，別。”

蘇敏只好收攏手臂，輕而易舉地住了的搏斗。雙手放不開，只能用舌尖一點點安這個在荊棘里滾了一圈、渾扎了刺的姑娘。

直到終于平靜下來，側著腦袋，順從的伏在他前，輕輕噎著，不說話。

他才低聲道：“總之別擔心。你走出刑部之后就是自由人，沒案底，名聲、產業、人脈、還有那九品誥封，一概都在……”

林玉嬋心頭飄飄忽忽的，依然覺得像在夢里。

小聲補充：“案底還是會有吧？縱火、城鳴槍、劫持朝廷命……除非寶良不報案。”

蘇敏輕輕吻額頭，說：“寶良不會報案的。”

他的聲音帶著寒氣，好像一枚冰刀，在心里刮了一下。

不等問，他馬上又說：“對了，我五日前從上海出發，你的經理們已經開始年底盤賬。沒有你監督，做得也還算勉強合格。”

林玉嬋笑一笑。蘇敏眼里的“勉強合格”，套博雅標準，已經屬于非常優秀，應該發獎金。

親他臉頰，很聽話的不多問。到他手指一下下捋著自己耳，整個人前所未有的放松，突然到疲憊萬分。

這個窄窄的箱子能呆一年。

“對了，”聽著他的心跳，呢喃，“那個說相聲的馮師傅，從你這拿了多錢……”

沒聽見回答。也許蘇敏說了，但他的聲音在腦海里已經渙散。一句話說完，眼皮一合，趴在他上不省人事。

像一塊頑石落大海，被溫暖的浪花裹著，慢慢地往下沉，往下沉，一直到黑暗的深，化作一團濃烈的糖。

……

靜靜的不知過了多久辰。又是一陣飄忽的失重。駝隊終于停了下來。外面天已經開始暗淡。

蘇敏也不覺睡，倚在幾包藥材上閉目安歇。聽到近在咫尺的陌生人聲，他立刻睜眼，又搖搖林玉嬋的子。

聽那駱駝把式跟別人的對話，駝隊已經來到通州城，此時正在城外休整。駝伕正一個個卸下駱駝上的重擔，讓它們好好歇一夜。

解開麻繩，掀開油氈布，搬下一個個箱子麻袋……

忽然，一個駝伕驚訝地了一聲。本來該是個半空的箱子，他一用力竟然沒拉！

一頭駱駝負重四百斤，背上多兩個人的重量，對它來說本小意思。

可是對人來說就很不一樣了。

駝伕一愣神的工夫，箱子蓋突然掀開，駝伕只見一道灰影竄出，接著被人捂住，后腦勺微微一痛，綿綿暈了過去。

林玉嬋大口吸一口新鮮空氣，那載了他倆一路的功臣駱駝腦袋。它剛剛吃完草料，神抖擻地張著大眼，好奇地跟對視。

蘇敏迅速拉下駱駝上的雜七雜八，只留韁繩和氈布。駱駝背上的被了一天，蔫蔫地朝一邊歪著，還通順，好像用梳子攏過。

林玉嬋有點遲疑：“這行嗎……”

說話間，被他一把撈上駱駝背，放在雙峰之間，右手抓起一條鞭。

“阿妹，走！”

林玉嬋驚奇地發現，駱駝竟然是能跑的！

而且跑得飛快，不亞于小汽車！

一瞬間頭重腳輕，五臟六腑全都懸空吊了起來，差點被甩下去，驚道：“喂，這個你沒學過！”

通州是京杭運河終點，人來人往的十分熱鬧，進出的駝隊幾十個。一頭駱駝韁放風，沒人注意到這邊的小小風波。

和馬不一樣，馬兒奔跑之時，前雙蹄和后雙蹄同時著地，坐在上面前后搖晃，好似乘風破浪；而駱駝不一樣，左雙蹄和右雙蹄同時著地，左右擺，錯落有致，好像游樂園的過山車。

蘇敏憑經驗和本能，一發啟，那駱駝就跑出了自己的風格和水平，不聽他話了！

鄉間的土路坑坑洼洼。駱駝的大掌如履平地，頃刻間超了兩輛馬車、一頭小驢，一個騎馬的差。那駱駝忽然見到一只烏，來了興致，橫沖直撞地追起來。

林玉嬋只能抓住駱駝背上一撮。好在駱駝寬大穩當，只要夾了，也不太容易掉下去。

兩人漸漸掌握訣竅，用韁繩打駱駝側來轉彎。

大清時的華北鄉下，荒、瘟疫和戰連綿，很見到江南一樣人煙稠的村莊。一頭發瘋的駱駝沿著白河古驛道奔跑，沿途只有幾個人注意到，喊兩聲，但那駱駝一陣風似的跑走了，也沒人追得上。

冬的華北大地凜冽蕭索，兩側的田地躁荒蕪，野貓野狗在路邊扎堆，孤墳枯井點綴著低矮的山丘古道。蒼白的夕把那個奔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林玉嬋忍不住放聲大。

等到天黑，路邊人漸漸多起來，有了地攤和茶鋪、棧房和貨倉。天津口音的客商風風火火地來去，驢車獨車堵一團。

騎著駱駝太拉風。蘇敏停了駱駝，跳下來，又把林玉嬋接了下來，拍拍那駱駝腦袋。

駱駝識路，自覺向后轉，揚著小船一般的蹄子撒歡奔走。

林玉嬋還沒站穩腳，驀地有人趕到邊，聲說話：“喂，老大，怎麼去了一天才回來？喏，你的槍。”

然后又轉頭：“咦，林姑娘！”

林玉嬋驚喜道：“江大哥！”

江高升和洪春魁都跟來北方了，只不過沒蘇敏那麼大膽子，不敢去北京挑釁皇權，只能在天津貓著，等待接應。

林玉嬋還沒驚喜半秒鐘，江高升第二句話把氣暈：

“林姑娘，你上怎麼有牲口味兒？”

林玉嬋不答，順手薅下江高升的帽子，扣到蘇敏頭上，勉強讓他回到正常人樣。

江高升平白又丟個帽子，不滿地看了林玉嬋一眼。他好心提醒一句，這麼直爽坦承的格如今不多見，只把他當帽架子！

蘇敏問：“有吃的嗎？”

“有！”

不遠一個小棚子里，洪春魁手招呼。

小棚子是租給往來客商船戶，用來打尖休息的，里頭不太干凈，但有鍋有灶，算個自助民宿。

洪春魁打招呼就正常多了，言簡意賅：“林姑娘，瘦了。吃苦了吧？多吃點。這里安全，好好休整幾日。”

林玉嬋吃上兩個月來的頭一頓——不是湯里漂的油點葷腥，不是用來提味的臟下水，而是一整只新宰的！

還是米其林三星間諜做的！

燉在濃郁的湯里，鮮白的，爛的骨，得口即化。

再也顧不得形象，連皮帶骨狼吞虎咽，明明肚子脹得難，還是舍不得放過一口。

旁邊三個大男人不好意思瞧。江高升和洪春魁鋪開行李，從中找出小刀鐵片，一齊圍著蘇敏鼓搗。

等林玉嬋大半只進了肚子，蘇敏雙手還銬著。

“……啐，這洋人的玩意兒真是不一樣，沒鑰匙還真不行……得回去請教一下高手……”

林玉嬋有點不好意思，招呼他們：“先吃。”

蘇敏輕輕一笑，舉雙手取了筷子。

“不急。用小火慢慢燒上幾日，鐵就脆了，到時隨便一掙就斷。”

旁邊兩位大哥點點頭，又有些為難。

“運河結冰了，行不得船。”江高升邊吃邊說，“洋人要過什麼耶誕節，早早都放假，往上海的洋火十天一班，今晨剛走一艘。”

洪春魁低聲音，說：“洋人那邊催得急，讓我下一班船就進廚上工。不如走陸路？”

蘇敏搖搖頭，低聲音：“河北山東都有捻軍，上了平白耽擱時間。”

江高升道：“那怕什麼！五百年前都是一家人，頂多路難走一點，總不能在這里干等著。”

蘇敏尋思片刻，點點頭：“飯碗要。你們能隨我來，這分我記著。你倆不用管我，速歸，往后多照應。”

三人都沒吃多，撂了筷子，站起來，互相拱手為禮。

林玉嬋咬著一只翅膀，后知后覺地捕捉到這些對話的片段，慢慢的震驚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