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死了一個工,這幾日紗廠照常開工,連個響兒都聽不到。人命就是這麼賤哪!”
紅姑苦笑:“難道你們能罷工麼?”
無心一句話,林玉嬋突然眼睛睜大,俯在紅姑面前。
“等等,你說——罷工?”
紅姑點點頭。
“你怎麼知道……”
紅姑笑道:“不是你說過的嗎?”
林玉嬋這才想起來,自己平時經理博雅公司,確實曾提過“罷工”這個概念。譬如在布置某個艱難的銷售任務時,開玩笑跟大家說,如果做不來,歡迎罷工;或者在某個冷清的節日里,對著門可羅雀的廠房,來一句:喲,罷工啦?
不知不覺,紅姑竟把它記在心里了。
其他人好奇:“罷工是什麼?”
顧名思義,也不難理解。蘇敏笑著解釋:“就是撂挑子不干。你們都甩手,機轉不起來,洋人老板沒錢掙,到時你們提出要求,他也只能同意。”
房里十幾個姐妹眼睛全亮了。
“可不是!洋人不講良心,可是他們認鈔票啊!姐妹們,明天咱們就罷起來!”
“道理是這樣,不會有用的。”蘇敏話鋒一轉,毫不留地潑冷水,“你們幾個罷工了,其他人照常上工,洋人再給們多發點獎金,讓們補上你們的份額,你們就永遠不用去上工了。洋人照舊賺錢,照舊不會理睬你們。旁人還會笑話你們白丟工作。”
商就是商,懂得站在資本家的立場上分析。眾工一下沒話了,找不出他的。
大家失道:“那……那就是沒辦法了?”
“除非,”林玉嬋忽然橫空話,揚起的睫下,黑眼珠閃耀發,“除非來個全廠工聯合大罷工。幾百人組同盟,同進同退,用集的力量,洋人才會拿你們沒辦法。”
一時間,滿室寂靜,眾人被這個幾近不可能的場面吸引了。
“全廠都罷工……”
機全停,洋老板無計可施,買辦跳腳,監工沒事干——那是多痛快的一幅畫面啊!
可是這太不現實了。姚招娣道:“洋人會把我們都開了,然后另招幾百人。反正工有的是。”
“培訓一個紗廠工起碼半個月。要做到像你們這樣的練工,起碼一年。紗廠需要多練工?至三對吧?他們要麼高價從別的紗廠挖人,要麼在無練工的況下瘸著運轉一年。這一年的非正常開工,再加上培訓本,你們知道紗廠會損失多錢?”
林玉嬋幫佛南先生算賬,有竹地算計:“資本家逐利。只要洋人舍不得這個錢,咱們就有可能斗爭功。不僅能為絕妹討個公道,此前工所的一切不公待遇,也可以迫他們改進。”
工們互相看看,滿臉寫著躍躍試。
“真的可以?”
“如果有功的可能,大家愿不愿意試試?”
沒人立刻點頭,然而也沒人再說喪氣話。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都在等著別人先表態。
林玉嬋也有點意外,自己竟然會口而出這麼多的道理,什麼斗爭、集、同盟……好像這些概念是自然而然存放在心里,今日只是破土而出而已。
站起來,給傷的工們留下一籃子熏火,跟大伙告辭。
“大家悄悄的商量商量,也容我回去考慮一下。這幾天你們照常上工,等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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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禮拜日,在義興商會的場地里,悄然開出一個“在滬婦勞工同鄉聯誼會”。
消息是大紗廠工們口口相傳的。說是商會理事長林夫人回饋社會,趁著禮拜日工廠休假,組織在滬工一起吃個茶,敘個老鄉,樂呵樂呵。凡是來參加的工,都能領回半斤小米。
為了這半斤小米,商會頭一次了婦之家,天沒亮,就烏央烏央了一百來人。
紗廠的買辦經理等人本沒往心上去。工們平時勞累,凡是沒有家庭拖累的,也經常趁著休息日,結伴去游園、聽戲、或是頂著一頭土氣去逛租界——們做夷場。在洋貨店里花點錢,犒勞自己辛苦的一周。
在管理人員看來,這些底層子不知攢錢,只知道胡消費,難怪是天生窮命呢。
工們歡歡喜喜喝了一會子茶,話題不由得談到最近枉死的吳絕妹上。同命相連,不免唏噓,痛罵那個喪盡天良的孔皮。
“其實孔皮這種人,只是洋人用來馴順你們的工而已。他壞,但不是最壞的那一個。”林玉嬋端一杯茶,已經跟姐妹們混,娓娓談心,“問題的關鍵在于,洋人老板不把咱們工當人看。洋人的態度擺在這,底下的買辦、監工,才會狐假虎威地作踐人。你們想想,除了孔皮侮辱人,其他人難道就對你們好了?在紗廠干活的其他時刻,難道就公平了?”
這一提點,頓時有工表達不滿:“是啊!總管中午本不給時間吃飯,只一碗冷水泡飯,還要五分鐘吃完,我以前的婆婆都沒這麼苛刻!這兩年我的胃腸時時痛,也不知是不是吞冷飯吞的。他們總管和買辦倒好,每天一小時午休,細嚼慢咽,端著盤子催我們上工!”
有人亮出自己傷痕累累的手指,說:“被機傷了從來沒賠償,還要扣誤工費,還不敢養傷太久,否則直接給開掉,一個月工錢拿不到!”
“還有!”眾人的緒逐漸調,有人大聲說,“為了省煤氣,大冬天讓我們用冷水地機,多人手上生了凍瘡,第二天干活慢了,染了紗線,反倒被鞭子!”
吸的臉都是相似的,被踐踏的窮人,各有各的苦楚遭遇。
有人眼圈紅:“前年我的小妹妹生重病,大夫說是缺油水,只要每天一兩就能好起來。可那年貴。我跪下來磕頭,求總管預支工錢,反倒被踢了一腳……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時他手里舉著個,下上都是油!唉,可憐我那小妹妹,死的時候皮包著骨頭……大家說說,這些老爺們有良心麼!”
“喪盡天良!良心讓狗吃了!”
工齊聲怒吼。
林玉嬋:“要不要斗爭!”
“要!”
眼一瞥。茶房劉五適時關上了大門。廳堂里全是姐妹,聲音傳不出這個院子。
“林夫人!”忽然有人道,“廢話莫講,你是文化人,你就告訴我們,該怎麼‘罷工’,才能讓洋人向我們低一次頭!”
林玉嬋心中亮起驚喜的。看來這些姐妹也不完全是為了半斤小米而來。憤怒的種子早就在心中埋下,只等一個契機,便能飛快地生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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