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云下的汽笛聲震耳聾, 船首劈開灰的水面，上海至舊金山的長途客在雨中啟航。

清朝第一批留學踏上征途。和它在歷史上的重大意義相比，這一天顯得無比平凡。

男學的父母已和朝廷簽訂生死狀, 約定出洋十五年, 業后回國差遣, 不得私謀生理；其在洋在途，如有天災疾病等不測之事, 各安天命, 不予補償……

骨分離，碼頭上哭聲一片。留學事務總監督容閎——同時任清政府駐副公使——不住鼓勵：“抱一抱你們爹娘。老鄉, 抱抱你們的孩子。親親小臉蛋。再回來時就是大小伙子啦。”

但中國的家庭里并沒有擁抱和親吻的習慣。不論多麼依依不舍, 父親們只是噙著淚，板著臉, 訓斥自己的兒子在外不許忘本；孩子們只是下跪, 一遍遍朝父母磕頭。

船啟航, 船舷兩側巨大的明開始轉。孩子們收了淚，興多于害怕, 拼命朝岸上揮手。

林玉嬋也催促邊孩：“揮手！揮手！”

孩子大多沒有家人, 但來送行的也不：孤兒院的嬤嬤保姆、奧爾黛西小姐、郜德文、還有一個保良局董事、還有無數林玉嬋的人……

孩子們看著那漸漸遠去的外灘繁華, 也高高興興地瞎揮一氣。男的笑聲很快混在一起。

業余攝影師容閎特地買了最新型號的德國相機, 給這劃時代的一幕留影紀念。

同行的翰林陳蘭彬——留學事務總監督、同時兼任駐公使——連同幾個文書員，正跪在甲板上, 朝京城方向磕頭。見狀趕原地起跳, 搖著白胡子，像個心的私塾老先生：“喂喂, 男授不親，分開點！”

朝廷當然不放心容閎一個假洋鬼子獨自引領留學事務, 于是曾國藩在世時，特調刑部主事陳蘭彬做總監督，負責學在期間的中文和道德學習。也算消除一下來自舊學派的阻力。

容閎趕打圓場：“都是十歲上下的孩子，何必管那麼多！這船上多是洋人，幾十雙眼睛看著咱們，咱們可不能顯得太古板，讓人笑話，說咱大清國不是要派出洋麼？怎麼還那麼守舊呢？”

陳蘭彬沒話，嘟囔兩句，活像私塾先生管不住孩子。

等到陸地看不見，船開始在海浪中顛簸。在風雨加的日子里，孩子們失卻了最初的新鮮，開始集狂吐，房間里倒得七葷八素。

好在林玉嬋有所準備，特地空了個箱子，全帶上緩解暈船的薄荷油、腌漬蘿卜、陳皮話梅、醋浸仔姜之類，一日之被孩子們搶了個空。本人榮升船上最歡迎乘客，沒有之一。孩子們見了主鞠躬，恭稱先生，還給唱歌。

林玉嬋覺得自己以前跑生意出差多，早就習慣了水上通。沒想到等這些救命東西發，自己也開始狂吐……

碧波無垠，白浪翻滾，太、烏云和繁星替主宰著世界。有時候林玉嬋憑欄吹風，覺得這世界盡管變化飛快，但這亙古不變的單調風景，才是地球的常態。

快一個禮拜之后，學們首先適應了海上生活，開始在船上嬉戲自若，試吃各種西餐餐點。由于都過“出洋肄業局”的嚴格訓練，十來歲的孩子，比大人還禮貌討喜，又都清秀靦腆，引來同船洋人的口稱贊。

不過偶爾也有事故。這日林玉嬋正在餐廳用餐，十八歲的黃鵠匆匆趕來，很穩重地：“姐。”

黃鵠是中最年長的，理所當然了十五個里的頭。已在上海讀了一年的教會護理學校，教師皆言有做助理醫師的天分。

林玉嬋問什麼事。黃鵠很淡定地說：“林翡倫和詹天佑打起來了。”

林玉嬋：“……”

雖說早就知道，這艘船上的男孩們都是未來的各界大佬，但現在在眼里都是小屁孩！不能慣著！

當即氣勢洶洶地去拉架。

不過到了才知道，沒想得嚴重。林翡倫嗜吃甜品，詹天佑提醒小心蟲牙。林翡倫以為他是覬覦手里的蛋糕。詹天佑覺得自己好心喂狗。倆孩子話不投機，當即決定效仿西洋，來一場決斗。

兩人年齡相仿，孩反而發育快一些，高出半個頭。詹天佑反而顯得白瘦弱。等林玉嬋趕到時，決斗已經變林翡倫的單方面吊打。

“翡倫，回來！”

林玉嬋不拉偏架，嚴厲喝止自己的便宜閨。

林翡倫從小有點怕，不愿跑回來。

“道歉。”

林翡倫苦著臉道歉，一癟，要哭。

“姐，你怎麼也偏袒他們男生啊……”

林玉嬋神一。怎麼“也”？

容閎大概不會偏心。但在隨行的總監督陳蘭彬、還有幾個漢文教員心里，這些男學生的分量完全不同，自然會有差別對待。

“在我這里沒有男。誰有理我偏袒誰。”林玉嬋想了想，對邊幾個學生說：“至于別人，我會努力勸諫，但未必管用。等你們到了國，不論男生生，或許都會會到不同程度的輕視和偏見。我知道這不公平，但你們能做的只有努力提升自己，不要怨天尤人。你們雖小，但已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這些大人的道理需要提前懂。”

詹天佑靦靦腆腆蹭過來，也小聲道歉，說自己不該以男欺，以后注意。

林玉嬋想，吃虧了還知道自我檢討，多好一孩子啊，難怪有出息。

依舊嚴肅著臉，對詹天佑說：“今日這事你沒錯，但以后到了國，記著要跟人爭吵，多以理服人。謹小慎微不是弱。好鋼要用在刀刃上，熱激要留給家國天下的大事。父母生養你十年，絕不愿意看到你因一時好勝跟人手，置自己于危險之中。”

詹天佑點點頭，乖乖地說：“謝先生教誨。”

林玉嬋失笑。大佬管我先生哎！

其實以的做人原則，剛才那些“教誨”，什麼“正視偏見”，“該慫就慫”，自己也未必完全認同。但沒辦法，這些孩子們要面對十幾年的異國旅程，一切行事準則必須從實用主義出發，才能保證他們健康平安地長。

……

林玉嬋當了半天小學班主任，疲憊地回到自己的艙房。

推門之際，忽然想起有什麼不對勁。

林翡倫哪來的蛋糕？

留洋學住著統一訂購的特殊艙房，二等艙待遇，只是床位一些，六人或八人一間，有公共食堂和茶房供應飯食。一日兩餐一點心，不包括西洋甜品。

蛋糕只供應給數頭等艙乘客。其他人想吃，就要自己花錢買。林翡倫上那幾個銅板的零花錢，連口油都買不到。

林玉嬋推開自己的艙房門，撲鼻聞到一香甜的烘烤面的氣味。一盤剛出爐的戚風蛋糕放在的床前小桌上，中間點綴一枚糖漬櫻桃，活生香。

“叨擾了，阿妹。”蘇敏面帶風塵之，似笑而非笑，雙眸極亮地看著，“請教一下，這船去哪？”

-----------

-----------

咔噠一聲，林玉嬋第一反應，撥上門閂，額外上一道鎖。

然后尖一聲，一頭扎進他懷里。

蘇敏牽傷口，輕輕“嘶“了一聲，把摟得更。許久，才力有不支地放開。

“陸上搜捕得，躲到鄉下也不清靜。沒去，只好賄賂了相的買辦，蹭一艘船避避風頭。”他膛微微起伏，告訴，“前幾日一直躲在貨艙里，狼狽得很，不敢來擾你……對了，蛋糕是買的，不是的，你放心。”

林玉嬋嘻嘻傻笑，看蘇敏切蛋糕。修長有力的手握著餐刀，整齊地切下兩片，分在面前兩個盤子里。

“我去向船長舉報渡，”噙著笑說，“這船上有大清駐公使，說不定還帶著你的通緝令呢。”

“巧了。”蘇敏往里塞蛋糕，“方才我偶遇大清駐副公使容先生。他不僅沒抓我，還幫忙擔保，讓我補了一張統艙的票。”

林玉嬋笑岔氣，“那你去統艙待著呀！”

請神容易送神難。渡常客蘇敏對此充耳不聞，腆著臉霸占了林玉嬋的小艙房。

……

“一人一天多淡水？貨艙里有牛羊，阿妹，不介意我洗一下吧？”

“有干凈手帕嗎？傷口有點出。”

“暈船、暈船、暈船……嘖，這不航海日志，這病歷。來，我幫你記。”

“沒關系，翡倫們都認識我，都答應替我圓的。放心。”

……

星夜下，機聲嗡嗡單調，蘇敏將舷窗打開一條，咸風吹，零星的海水濺到木質床頭。林玉嬋躺在他臂彎，和他天馬行空的猜，這滴水曾經到過何，見過哪些鯨鯊鯤鵬。

蘇敏忽然起了興致，說小時候聽過一個關于大海的西洋寓言。

“在遠方極西的深海，鮫人統治水族，住著琥珀和蚌殼堆疊的宮殿。宮殿里住著數位鮫人公主。們個個面目極，戴著珍珠花瓣做的頭面首飾，香包是牡蠣殼，花園里游著飛鳥一般的魚蝦。們長到十五歲，便獲許可，能浮上海面，看到月亮、船和人間的城市。”

林玉嬋角彎起無聲的笑，津津有味地聆聽《海的兒》。

“終有一日，最年的鮫人浮上了水面。看到一艘船，船上有一個翩翩佳公子……”

偶爾蘇敏記不清細節，還能自作主張的猜，把劇順下去。

“去找了巫婆？”

“對。去找了巫婆。”他有點氣餒，“誰給你講過？”

嘻嘻笑：“你說夢話講過。你忘了。”

蘇敏撇，換個姿勢抱，繼續拾取記憶里的碎片。

直到鮫人公主丟掉尖刀，化為灰煙——

“后面似乎還有。現在想來，大約是后人附會的大團圓結局，不講也罷。”

林玉嬋笑了。話嘛，最后自然要升華到“要做好孩子，這樣小人魚才能早點進天國”的主題，倒不是狗尾續貂。

問：“你不喜歡鮫人公主的選擇？”

蘇敏搖搖頭，說為個凡人實在不值得。他寧可沒心沒肺地活上三百歲，把海底世界的每個角落走個遍。

不過他也承認，這個為犧牲的結局實在是很凄。倘若如他想的那樣平庸結尾，這故事也不太可能流傳萬里，傳到他的床頭。

林玉嬋微笑。小時候寫讀后，也是這個態度。

但眼下又有了微妙的新的理解。說在小人魚的心里，王子已不是一個的人，而是某個竭盡全力也要接近的畢生的理想。如果把王子換事業、藝、名譽、科學、真理……

“還是會有人飛蛾撲火，燃燒短暫的生命去追求這些東西的。”總結道。

“即便它最終并不屬于你。”蘇敏忽然輕聲說。

林玉嬋攬過他的頭，親了親那雙心事重重的眼睛。

有些東西沒那麼容易放下。他選了一艘遠洋客，眼不見心為凈，也是在強迫自己放下。

說：“我沒出過國。到時車上路上，你不要分心，一直陪著我好不好？”

蘇敏笑了：“好像我對外國很似的。”

跟他一起暢想國會是什麼樣子，說到古怪荒誕之，兩人一齊笑。他翻把在褥子里。

舷窗外微浪翻涌，廣袤的太平洋當中，伶仃只剩兩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