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啟明新開的茶館有點意思。
孟新堂執著一煙,抬手,虛點向頭頂懸著的牌匾。
“你這是個什麼名字?”
牌匾上書兩個字:了堂。字勁,細看下來,能尋到點米芾的痕跡在里面,估計是從哪個當代大家那淘來的。
“這你就沒見識了吧,”魏啟明笑得得意,眼都瞇了起來,“現在的人都附庸風雅,我這茶館賣的就是懷,這名字起得越怪,越讓人看不懂,人家就越得覺得你這有文化、有深度。”
孟新堂搖頭輕笑,指尖的煙畫了條小弧線出來:“合著你這是起了個名,蒙人的。”
兩人又調侃了幾句,進了茶館。剛進門,就聽見一聲聲清脆的“魏老板”。
一圈轉下來,孟新堂不得不承認,魏啟明這回還真是把這弄得有模有樣,起碼能唬人的。一溜的方桌搭著大長板凳,茶壺講究到不同的茶配不同的壺,紫砂,白瓷,蓋碗,還有老北京的特大銅壺。最別致的,竟然還有京劇聲映襯著。
孟新堂覺得新奇,四張,卻沒找到這戲聲的來源。
魏老板陪著他轉悠,上絮絮叨叨介紹著。
“一樓大堂,二樓雅間。這一樓呢,不管是桌椅還是這吆喝聲,都完全復古。別的我不敢說,但是這大堂的氣氛啊,熱鬧勁啊,絕對跟早時候的茶樓有的一拼。”
孟新堂在門口就已經把煙掐了,這會兒跟著魏啟明走,手上空落落的,怪不自在。
魏啟明卻是興致正高,又指著一個側門說道:“看見沒,后面就是老胡同口,一幫大爺天天聚在那兒唱戲,傳到我這大堂里,就是天然背景樂,忒完。”
經他這麼一說,孟新堂才明白過來。他朝那個著的后門看了一眼,但由于被竹簾掩著,看不清門外的景。
“你想坐樓上還是樓下?”魏啟明問。
“樓下吧,”孟新堂收回目,笑道,“還能聽聽曲兒。”
兩個人揀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對于茶,孟新堂既不懂也不講究,只按習慣,了一壺高沫兒。
“你怎麼今天有空過來了,”魏啟明翹著二郎,拄著胳膊問道,“平時哪見得著你。”
滾著熱氣的茶水從龍瀉出來,沏開一團茶香。
“項目出了點問題,臨時被停,這陣子在家休假。”
魏啟明的臉上立馬現出驚訝的神:“項目出問題?”
孟新堂倒是神如常,不甚走心地點了點頭。魏啟明古怪地看著他,擰起了眉:“得是出了什麼問題,搞得你這個工作狂不上班了啊?”
沒急著回答這個問題,孟新堂將茶杯遞到邊,不不慢地飲了一口。撂下茶杯,先夸贊道:“這茶確實不錯。”
“得得得,這還用你說。”
要是孟新堂都懂了茶,他這個茶館怕是要火到天上去了。
孟新堂又自顧自笑了兩聲,才悠悠地說:“不上班倒也不是完全因為項目的問題,我跟領導吵了一架而已。”
和領導吵了一架?
這下魏啟明徹底合不攏了。要知道,打從他認識孟新堂開始,這人就已經活得跟個40歲的大叔一樣,永遠是旁觀般地沉靜,不氣,亦不會為任何事紅臉。
樓上下來一個小哥,棉麻布的對襟衫,巾搭在肩膀上。他站在樓梯上,扶著欄桿喊:“魏老板,客人找。”
這一聲吆喝,打斷了魏啟明打算深究的問題。
魏啟明揚頭“哎”了一聲,跟孟新堂說:“那你自己先坐會兒,我去說兩句話就回來。”
孟新堂沖他擺擺手,示意他忙他的。
魏啟明走后,孟新堂就悠哉地自斟自飲。他平日工作忙,活得專注又枯燥,沒什麼好興趣,也沒什麼高雅的追求,大部分時間都是埋頭在研究室里,在相對封閉的環境中日復一日地做著課題。如今坐在這樣的茶館里,品著茶,聽著閑言碎語,蜚短流長,竟生出一種回歸平和的真實。周邊人的雜談,來來往往的腳步聲,還有由側門而的戲曲聲,于他而言都算是奇妙的驗。
門外的大爺唱的曲兒他聽不懂,但覺得好聽。孟新堂敲著桌子想:反正還要歇好一陣兒,不如改天去正兒八經聽聽戲,領悟領悟國粹。
正這麼想著,外頭的戲聲就停了。約莫是談論了什麼有趣的事,一陣爽朗的笑聲飄了進來。很奇異,一片龍鐘渾厚的笑聲中,摻了一個青年音。
心頭奇怪,止不住猜測。
茶杯已經亮了三次底。
孟新堂正斟上第四杯,一陣婉轉的曲聲就在這時響了起來。弦聲陣陣,猝不及防鉆進了人心。
平白地,孟新堂手腕一晃,茶水便沖到了方桌上,淋淋地蓋了一大片。慌間,他出后三手指,抵在矮胖的銅壺上,銅壺不隔熱,孟新堂冷不防就被燙了手。
30好幾的人,倒茶燙了手,可真有出息。
拐著彎兒的調子還揚在空氣中,勾得他的心尖不住地,心神分不出半分給那幾有些疼的手指頭。
他斂眉沉片刻,將茶壺撂下,起了,沒顧得上清理那一攤水漬。
尋音問人,大概是古時戲文里才常出現的橋段。
走向側門的途中,那曲子變了調,原本是一個音出來,拖著個纏綿啼囀的尾,這會兒卻變了切切的彈撥聲,均勻綿長,不知是用的什麼指法。
起承轉合間,孟新堂的步子停在了側門前。有過隙進來,攜著影影綽綽的幾個影。曲子又回復了初起時的勾人調子,孟新堂終于抬手,掀開了面前最后一道阻礙。
竹簾翻起,驚走了臺階上的幾只啄著石子的鳥兒。
圓桌石凳周圍,是幾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或坐或站,此外,格外打眼的,還有一個抱著琵琶的青年。他穿了灰的運短,上搭一件白的長T,沒有任何花,但映上了兩片好看的樹蔭。一把紅木琵琶豎在他懷里,從孟新堂的角度看去,只得側影。
曲子行至激昂,青年的手拂得飛快,琴弦已了一個虛影。
直至最后一個音落下,千回百轉的曲子消了,孟新堂才如大夢初醒般,回了神。腔里倏然空落,直到聽到幾聲好,他才重新到心臟的跳。
“琴是好琴,放心,沒買虧。”
青年說著,起將懷里的琵琶遞給了站在一旁的孩。他這一側,孟新堂便連側影都瞧不見了,唯能看見拔的背脊,端正的肩線。
那孩同他說了兩句,便抱著琴坐在一邊,一副觀賞的樣子。青年從石桌上抱起了另一把琵琶,看起來比方才那把更漂亮些。他復而坐下,撥了兩下弦。各種民樂也紛紛奏了起來,旁邊一個聲音響起,和著他們的調子,唱了兩句戲詞。
這戲孟新堂自然是沒聽過,他也沒顧上聽,滿眼都是那個彈著琵琶伴奏的人。
一段落,孟新堂聽見那抱著琵琶的人大笑了兩聲,沖站在中央唱戲的老頭兒喊:“老顧,你還不如換個詞唱。”
別的人搭著話,你一言我一語,來來往往了不回合。最后不知是誰說:“來吧來吧,你來兩句。”
只見那青年偏頭一笑,左手便摁上了琴弦。
這一次,獨獨有琵琶聲響了起來,不遠的人擺了擺腦袋,著清麗的戲腔唱了兩句。
這回孟新堂是聽清了的。
“放他三千裘馬去,不寄俗生,唯貪我三枕黃粱夢。”
他笑意未消,眉梢盡是灑的不羈。
一切的熱烈來得突然,明明是初夏,孟新堂卻好似被流火般的打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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