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到了四月初八，浴佛節。

對于佛教徒來說，這是個極重大的節日。從五太太繡過那麼多的佛像便能知道，五太太是信佛的。而五老爺雖說畫過觀音，其實他并不怎麼信。

往年的這個時候，都是五太太獨自一人去參加梅山寺的大法會，今年嘛，五老爺自然不肯五太太落單。只是，五太太去廟里是為了虔誠禮佛，五老爺則把這當作是一個攜妻出游的好機會。而目的不同，看點自然也就不同，五太太覺得寺里的和尚們一個個都是得道高僧；五老爺卻嫌這梅山寺是廟破風景，且從小看到大的，早沒了看頭。于是老爺就瞄上了百里外有名的玉佛寺。

五老爺向來雷厲風行，這里定了主意，那里立時就派人去玉佛寺里定了個院子。等下人回來報說已經定到了院子，且還雇好了船只，五太太才知道這件事，頓時被嚇了一跳。要知道，那玉佛寺離著梅山鎮可足足有一百三十多里地呢，便是順風順水，早晨上了船，那也得到過了晌才能到玉佛寺的。

五太太不安道：“沒必要跑那麼遠，梅山寺就可以了。”

五老爺卻道：“這怎麼能一樣？玉佛寺可是供奉著佛骨舍利的。你要禮佛，當然是要去那里才更為心誠。再說了，你嫁給我都十幾年了，我都沒帶你出過一次遠門，只當是游春了。”

五太太聽了，頓時想到這十幾年來的委屈，那眼淚一時沒忍住，就這麼流了下來。五老爺最怕的就是五太太的眼淚，當下一陣手足無措，好一陣的伏低做小，才好不容易哄勸住了五太太。

要說五老爺吧，雖然珊娘兄妹全都是他的親生骨，可他也就只有在看到兒子兒時才能想到自己是個當爹的，看不到時，他本就沒那個覺悟。因此，他安排著出游玉佛寺時，本就沒算上家里那三個小崽子。偏五太太和五老爺不同，五老爺不在乎世人的想法看法，五太太可一直都是個循規蹈矩的宅婦人。雖說珊娘他們三個沒一個是生的，五太太心里卻多總比五老爺多那麼一點人為父母的自覺，總覺得把孩子扔在家里，單他們夫妻倆出去玩，怎麼說都是件會惹人眼的事兒，便說什麼也不肯。沒法子，五老爺只好老大不愿地帶上了珊娘他們。

侯瑞侯玦兩個，哪怕老爺不帶他們玩，只要能逃了一天的課，就已經是件開心的事了，何況老爺竟還答應帶上他們，兄弟倆早樂得找不著北了。

珊娘卻一時搖拿不定主意。既想去玉佛寺，又想留在家里看一看七姐的熱鬧——一直記掛著七娘說過，浴佛節的時候，京里次輔家里會來人的事呢——人天生的八卦好奇，很想親眼去看看，七姐姐在看到那人時會是個什麼樣的反應。不過，這一次那家來人是要悄悄相親的，想來便是想看那個熱鬧也未必能看得到，這麼想著，也就歇了那看熱鬧的念頭。

至于說袁長卿，珊娘實在看不出來七姐對他有什麼特別不一樣的地方。說起來，侯家姑娘里，大概只有十四對袁長卿是了點真心的。最近袁長卿跟著先生去了后山鄉，已經有日子沒在梅山書院看到他了。侯家那些追逐著他的姑娘們，大多數都和珊娘一樣，并沒怎麼注意到他的在于不在，只有十四，時不時會問上一句，“袁大表哥什麼時候回來”。

因老爺想幫著太太搶初八那一天的頭香，便決定初七就出發，然后在玉佛寺里住上兩晚，初九回來。

珊娘的繡樓臨著落梅河，因此，四月初七一大早，還在梳著頭呢，就從梳妝臺的鏡子里看到，一桅桿從窗下了過去。

五福立馬把手里的托盤往六安手上一塞，趴到窗臺上往外一陣張。便只見一艘頗為氣派的平頭艄船，正緩緩靠上后門的那個小碼頭。五福頓時一陣興，回頭沖著珊娘等人報告道：“定就是那艘船了。看著好大！”

珊娘抬眸從鏡子里橫了五福一眼，故意逗著道：“我突然不太想去了。那麼遠，又要坐船，萬一再暈船……”

五福一聽就急了，轉跑過來道：“姑娘傻了不是？！那不是去梅山寺，那是玉佛寺！那麼遠的地方，一輩子能去幾次啊！”

正在六安托著的托盤里挑著飾的三和聽了，回手就在五福的大腦門上拍了一記，喝道：“胡說什麼呢？！”

五福這才意識到說溜了，忙在上拍了一掌，又討好地蹲在珊娘跟前，替捶著道：“姑娘你看，咱們這梅山寺吧，好是好，可到底忒小了些，且又沒有什麼佛祖的舍利，打靈氣上就遠不如玉佛寺。咱們是去禮佛的，當然要挑著那有靈氣的地界去不是？”

珊娘憋著笑橫一眼，故意擺弄著梳妝臺上的那些首飾，不以為然道：“佛說眾生平等，便是梅山寺沒有那個舍利，大家向佛的心都是一樣的。”

五福頓時苦了臉，鼓著個腮在那里使勁地想著說辭。

珊娘隔著鏡子和三和對了個眼兒。一旁的小六安倒先忍不住了，笑出聲兒來。倆頓時也忍不住了，三人全都笑了起來。五福這才知道上了當，忙跳起來，跺著腳道：“你們又合伙欺負我！這屋里再沒個好人了，就欺負我一個老實人！”

“哎呦，你老實？！”

珊娘手擰著的包子臉，才剛要再涮兩句，忽然就聽到樓下李媽媽在跟什麼人說話。

六安放下托盤出去看了一眼，回來稟道：“方媽媽來了，說是老爺那里催著呢。”

話說五老爺原就是個急驚風的脾氣，如今看著那船來得比預期的早，便一個勁地催著大家作都快些。他則親自去五太太那里催五太太了。

五老爺到得五太太的院子時，五太太也在梳著頭呢。若是以前，五老爺那麼一催，五太太早了手腳了，如今五太太總算是適應了五老爺的急脾氣，只對著鏡子橫了五老爺一眼，細聲慢氣道：“要不，老爺先行一步？”

五老爺頓時就蔫了，連連干笑道：“不急不急。”說著，便坐到一邊，看著五太太打理自己。

等珊娘進來給太太請安時，就看到五老爺翹著個二郎坐在那里，一邊還時不時地給五太太出主意，“這個簪子不好，那個耳環更配一些。”竟是一點兒都不著急了。

珊娘已經很久沒坐過船了……啊，不，其實確切說來，這時候的還從來沒有坐過船。侯瑞和侯玦也沒有做過。所以三人一上船后，便把整條船都巡視了一遍。

桂叔找來的這艘船還新，連木料的香氣都還尚未散盡。船也很寬，以落地罩分了前中后三個艙室。船兩側裝的全是隔扇窗欞。這會兒正是最為舒適的四月天，那些窗戶全都大敞著，落梅河兩岸時的風盡落眼底。

珊娘把船前船后看了一遍后，便在窗邊坐了下來。那侯玦和侯瑞卻跟坐不住似的，在船上又是一陣竄，直到五老爺扶著五太太上了船，這二人才溜到珊娘的旁乖乖坐好。

五太太原就很出門，更是很坐船，所以五老爺當仁不讓地領著五太太去轉悠了。

三個孩子看了，相互一陣做鬼臉兒。侯瑞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盞茶，豪氣萬千地一飲而盡后，拿手指著窗外道：“總有一天，我要去跑船。”

“跑船？”侯玦不懂這詞兒，便問道：“哥哥是想要做個漁夫嗎？”

“什麼漁夫！”侯瑞鄙夷地一撇，“漁夫算什麼跑船！將來總有一天，我要出海去看看！我要跟著船去天邊，看看船會不會從天邊掉下去……”

珊娘一陣詫異。再想不到，這小混混似的哥哥竟還有這樣的志向。

“我還要去西洋看看，”侯瑞越說越激，閃著兩只眼道：“我要去看看那些紅頭發綠眼睛的西番，看看他們是不是真的只吃生……”

他的豪言壯語尚未說完，腦后就挨了五老爺一記鐵砂掌。

“胡說八道！”五老爺橫眉怒目道：“家里是凍著你了還是著你了？竟得你要下西洋？！你可知道那些闖西洋南洋的都是些什麼人？那海里又填了多條人命？！你就只看到那些人都發了財，就不想想，那些財都是拿人命換回來的！”

侯瑞忽地一垂眼，不吱聲了。雖然他沒吱聲了，可那木著的一張臉，則明顯表著他心的不滿和傷。

這神，忽地就珊娘口一悶。霍地站起來，對五老爺道：“老爺誤會哥哥的意思了。哥哥不是為了發財才想出海的，他不過是想去看看不一樣的世界而已。再說，哥哥只是說了他的一個想法，便是老爺……”咬了咬，緩了口氣，看著五老爺又道：“便是老爺在哥哥這個年紀，想來也曾有過很多不切實際的想法。”——明明他也是打那個時候過來的，為什麼現在倒不懂得諒侯瑞了？！

五老爺一怔。

這時五太太也過來，卻是繞過五老爺，過去拉著侯瑞走到一旁，又按著他的肩，讓他在窗邊坐了，聲安著他道：“連我這宅的婦人都曾聽人說過，出海是九死一生的事，你父親只是擔心你會遇到危險而已。”

侯瑞抬眼看看五太太，沉默著垂下頭去。

五太太回頭，命丫鬟婆子給侯瑞他們端來一些茶點，便過去輕輕拉了一下五老爺的袖，和五老爺一前一后進了后艙。

雖說如今五老爺和五太太看著比以前好了許多，可珊娘就是個心的命，總覺得不太放心，想了想，便悄悄跟了過去。

隔著低垂的竹簾，聽到五太太正輕聲跟五老爺說著話。五太太道：“我早想說了，老爺不覺得您待瑞兒也太苛刻了嗎？瑞兒固然是貪玩了一些，可老爺也該看到他好的那一面，別總是罵孩子。您那樣，只會把孩子罵得離你越來越遠，就是心里有什麼話，也不敢跟老爺說了……”

“便像你當初那樣？”五老爺道。

“你……老爺！”五太太嗔了五老爺一聲。

五老爺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了。下次你幫我注意著些，若是我又犯這老病，你……”

“老爺這也不算是什麼病，不過是子急躁了些罷了。”五太太攔著五老爺的話道，“這一點上，其實瑞兒和老爺很像的。”

“你不嫌棄我就好……”

好吧，聽到這里，便是沒看到五老爺過去攬著五太太的肩，珊娘也知道，下面的話不適合一個姑娘聽了，便躡著手腳轉走開了。

回到前艙，把五太太的話學說了一遍，又手一哥哥的腦門，道：“你不惹事，老爺也不會老是只記得你的錯了。”

侯瑞一側頭避開的手，卻到底沒有像以前那樣，像個刺猬似地豎起一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