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微山又開始下雪。

微生歧半夜醒來，冷風窗，吹得人心涼。他披而起，推門出去。不知不覺，竟然來到一座石牢前。

石牢靠著山，外面已經結滿冰霜。這樣的天氣，他必也很冷吧？

微生歧按下機關，石門開啟，碎冰破裂，吱嘎作響，他手拂去上落雪，短短一段路，雪已覆了半肩。

石門打開，里面是深地底的石階。微生歧在昏暗的線中行走，松脂燃燒的味道令人悶。

行不多時，已達盡頭。而石階的盡頭，竟然是一扇銅門。銅門厚重，雖然沒有結冰，以手之，卻是寒氣刺骨。

微生歧從腰間掏出鑰匙，打開鐵鎖，銅門推開，他卻驚住！

里面石床、石桌如故，他的兒子微生瓷坐在石床上運功打坐，一切與平常無異。唯一異樣的，是微生瓷懷里，竟然靠著一個人！

微生歧目微凜，已運功于雙掌——什麼人竟然敢擅闖九微山？

微生瓷早在他進來之前就已經清醒，此時明顯覺到他的殺氣，雙肩微側，護住懷里的人，已經是戒備之意。

微生歧此時也看清，他懷中的人是在睡之中。一時之間，怒起心頭——這小子被囚于石牢十二年，什麼時候竟然還藏了個人？

父子倆沉默對恃，然片刻之后，微生歧慢慢收了殺意。雖然他犯的錯不可饒恕，但是自己畢竟就這麼一個兒子。微生世家總得有人傳宗接代，延續香火。

這樣一想，他剛剛舉起的手掌又放了下來，將要出口的怒喝，也咽了下去。

微生瓷覺到力消失，也收了戒備，閉上眼睛繼續運功。天氣冷了，懷里的人每次回來，手腳都是冰的。牢里無法取暖，他運功替驅寒。

因為這樣，就會常來。

微生歧走到二人面前，絕世高手，行走無聲，連呼吸也細不可聞。所以微生瓷懷里，藍小翅睡得很香，頭埋在他頸窩里。一床薄毯全部卷裹在上，卻仍蜷著，像只怕冷的小兔子。

微生歧清咳一聲，微生瓷懷里，藍小翅驀然被驚醒，抬起頭，冷不丁看見站在二人面前的微生歧。“呀”地一聲驚跳而起，然后微生歧就在微生瓷的瞳孔里看見明顯的不悅。

“你是誰？”藍小翅一臉警惕，手去床頭的劍。

微生歧覺得好笑——居然有人敢在微生世家的人面前握劍。隨后他看清藍小翅的臉，心頭一頓，不由也輕嘆了一聲妖。

十五六歲的小孩，一雙眼睛占了臉的一半。在昏暗囚牢之中，依然忽閃忽閃的，清澈得仿佛能倒映人心。玉、瓊鼻櫻，像是山中魑魅了，得驚心。

有點過于俏了，但微生歧還有點滿意——有這樣的母親，將來孫兒的樣貌絕不會差。他盡量放低聲音，但獨步武林的神作久了，仍改變不了質問的語氣：“你是什麼人？怎麼會在九微山？”再一看二人舉止親，不由又加重語氣：“孤男寡，何統！”

這語氣不像是敵人，藍小翅躲到微生瓷后，低聲問：“你爹啊？”

微生瓷說：“嗯。”微生歧呆住，十二年了，他的兒子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縱然意志如鐵，再聽見他的聲音，也忍不住心痛了。

原來，他并沒有失語，他只是不想說話。當年的事，痛苦的又豈止是自己呢？那時候他才七歲啊！

他想開口，然而一團微酸堵住了頭，然后聽見那小妖又低聲說：“他看起來好兇啊。”

微生瓷聽見了，仍是低低地說：“嗯。”他爹是兇的。

微生歧來不及生氣，呵，給兒媳婦的第一印象不好。可是他已經極力示好了，他有些為難，卻見那丫頭笑嘻嘻地站起來：“微生叔叔好。”

燦然一笑，玉容生花，微生歧被笑得有點暈，臉莫名發熱，干脆借著臺階下坡：“嗯。”還不錯，有禮貌。微生歧把聲音放低一點，試圖挽回印象，問：“你什麼名字？”

藍小翅說：“我姓藍，藍小翅。是小瓷的朋友。本來早就應該前來問候微生叔叔，可是小瓷不方便走，叔叔不要生氣呀。”

小瓷，得還親熱。微生歧哼哼了一聲，你們這共一室還摟摟抱抱的，男授授不親啊！但是他很快安自己的緒——不能計較。依著自己兒子如今的狀況，真要是閨閣千金，足不出戶的，他哪找去啊！

于是只好安自己，江湖兒，不拘小節，不拘小節。

兒子指不上，為了表明自己的態度，他說：“小瓷的朋友，就是微生世家的朋友。以后九微山，你可以常來。”這個表態……夠明顯了吧？小妖，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一輩子的伏低作小都用在今兒個了。

藍小翅笑得跟朵花兒一樣，說：“謝謝叔叔！微生叔叔，你為什麼要把小瓷關起來？他做錯了什麼事嗎？”一臉天真無邪，微生歧的表卻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可是當著小姑娘，總不能淚流滿面。他沉默。

藍小翅歪著小腦袋，問：“這里好冷的，又不好玩，你可不可以把他放了呀？”

微生歧慢慢咬牙關，許久說：“好。”

微生瓷抬起頭看他，他重復：“好。”

十二年，夠了。不管是折磨他還是折磨自己，都夠了。

微生瓷卻說：“不，我……”并不想出去，十二年，他早習慣了這里。不想見到別人，不想看見任何陌生的東西。

但是他話未說完，藍小翅就扯著他的胳膊，說：“不什麼？走啊走啊，我們出去玩雪！”

微生瓷眉頭微皺，來不及說話，已經被拖了出去。石牢打開，風霜覆面而來。微生瓷下意識躲避，不……還是不喜歡外面的世界。只想永遠呆在石牢里，石床石桌，孤燈相伴。

他站住，微生歧已經察覺了他的異樣。十二年之后，被釋放的兒子，神中只有漠然，并無欣喜。

微生歧問：“什麼事？”跟兒子說話，不由自主便帶了幾分威重。

微生瓷慢慢掙藍小翅的手，轉返回。微生歧神憤怒，目中卻帶著痛楚。他不愿離開。這麼多年，困住他的從來不是這堅固的石牢。

微生歧轉過頭，想住他，可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呵斥嗎？還是勸解？這麼多年他為微生世家的家主，武林至高無上的神級高手，所面對的只有弟子家仆的惟命是從、武林人士的敬畏退避。

他失去妻兒十二年，忘了作為一個父親該有的口吻。

然而微生瓷走了沒幾步，藍小翅已經蹦蹦跳跳地跟上去：“小瓷？你怎麼了？”

微生瓷說：“我……”剩下的話還沒出口，藍小翅把一張嫵俏臉過去，笑聲如鶯啼：“你不是怕冷吧？”

說罷，雪白的雙掌覆著微生瓷的手，放到邊呵氣：“呼呼，乖乖，不冷不冷哦。我們走。”

微生瓷鬼使神差地，便跟隨的腳步，如同被勾了魂魄。

微生歧默默地跟在二人后，是誰說生外向？媽的，好像兒子就不外向了一樣！

三個人一路行過冰天雪地，總管步寒蟬第一眼看到二人，喝了一聲：“什麼人？”然后看到藍小翅和微生瓷后的微生歧。步寒蟬呆了一呆，再仔細打量微生瓷，一臉震驚：“……主？”

他疾行上前，出手去握微生瓷的手。微生瓷瞬間避開。步寒蟬一雙手空凝片刻，倒也不尷尬，幾乎喜極而泣：“主！你終于出關了！”

名義上的閉關，然而微生世家誰又不知道這十二年的囚？原以為這對父子永遠不能和解了，沒想到竟然還有今日！

然而面對步寒蟬的親近，微生瓷卻只是眉峰皺。連眼神都冷漠，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十二年未見的、曾視如父執的親人。別人泛濫的，只是增加他的困擾，他的不喜溢于言表。

步寒蟬愣住，微生歧說：“重新為主布置住。還有……這位藍姑娘是主的朋友，好生招待貴客。”貴客二字加重，我的暗示夠明白了吧？

步寒蟬這才注意到藍小翅，上下一打量，最初疑，但隨后立刻如醍醐灌頂。多年主仆，幾時從家主口里聽到過“貴客”二字？

他忙躬道：“是是，老奴這就去準備。”

藍小翅跟著他下去，天確實很冷，有香湯沐浴，再喝一碗熱湯，還是很好的。

微生瓷自然跟著，微生歧眼見他離開，又獨自在風雪中站了很久。雪覆銀燈，華夜如錦。他沉默地凝視沉睡中的九微山，突然一件貂裘披上肩頭。

微生歧驀地轉頭，卻見養子微生鏡站在后。微生歧長吁一口氣，說：“鏡兒，你如何還未歇下？”

微生鏡說：“剛練完功，聽說小瓷出關了，孩兒立刻趕過來。”

微生歧攏了攏肩頭裘，說：“難為你有心。這孩子……唉。若得你一半賢孝，我何必如此勞心。”

微生鏡說：“義父，當年小瓷突發狂疾，乃至失手殺死夫人。可他當時畢竟只有七歲，他自錮石牢十二年，這懲罰，無論如何也足夠了。畢竟，他也因此失去了母親啊。”

舊事重提，微生歧又憶起當初慕容繡的音容，依然心如刀割。他豎手說：“爹也明白。他多年獨居石牢，子孤僻。若有無禮不周之，鏡兒，你為兄長，多擔待。”

微生鏡說：“義父說得哪里話，我當小瓷是親弟弟，無論如何，理當忍讓照看，何來擔待？”

微生歧點頭，說：“去吧，讓他引見一下他的朋友。”

微生鏡意外：“朋友？”

微生歧嗯了一聲，沒再多說。

微生瓷是微生歧的獨子，在九微山當然有住。步寒蟬在前領路，說：“主不在這些年，赤薇齋一直空著。干凈倒還算干凈，只是恐怕陳設老舊。主將就住著，我明兒個就找人更換。”

微生瓷聽他絮叨，皺著眉頭一聲不吭。陌生的聲音、陌生的氣味，令他不適。兒時的住并不能讓他覺得舒適。旁邊藍小翅說：“寒蟬伯伯，這就是小瓷以前住的地方呀？”

步寒蟬說：“正是，主七歲之前，都住在這里。”

赤薇齋布置清雅，倒是看不出是個孩居所。藍小翅正左右觀，一個聲音驚訝地道：“、主？！”

藍小翅轉頭看過去，只見一個年近雙十的孩。一，丫鬟打扮，清而不寒，有幾分俏麗。

步寒蟬說：“藍姑娘，這是主的侍婢紅曇。服侍主也有五六年了，這些年主的起居皆是在打理。藍姑娘有什麼事可以待。”

藍小翅唔了一聲，紅曇也在這時候才開始打量。發愣的時間有點久了，步寒蟬說：“紅曇，還不見過藍姑娘？”

紅曇這才回過神來，上前施禮：“藍姑娘。”

藍小翅點頭，說：“沒有吃的嗎？我住哪？”

步寒蟬趕說：“藍姑娘先沐浴，吃食廚房已在準備，稍后家主會請藍姑娘宴。”

藍小翅說：“好吧。”說完就手去拉微生瓷，手剛出，被人格開。藍小翅轉回頭，紅曇手掌按在手背上，說：“藍姑娘，對不住，我們主不喜歡別人接近。”

步寒蟬見狀，趕斥道：“紅曇！不可對貴客無禮！”

藍小翅倒是沒往心里去，跟著紅曇往里間走，沒走兩步，突然回過，一把抱住微生瓷，紅微張，就猛地在他臉頰親了一口。

紅曇見狀，險些氣昏：“你！”

藍小翅掛在微生瓷脖子上，笑得死去活來，微生瓷低下頭，笑靨如花，層層疊疊地盛開在他的瞳孔之中。

他手按住的后腦勺，雙在的臉頰微微一，依樣畫葫蘆，回了一記輕吻。不明意義，但你若喜歡，可以。

紅曇目失，步寒蟬手捂口后退一步——我的主，你饒了我這一顆老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