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看著王六小姐的匆匆背影，自言自語道：“平時派頭十足，怎的如此經不起玩笑？不是還有人要求詩麼？一不做二不休，再散幾首出去好了。”?

又過了兩日，有船隊緩緩進了閶門，又在巡行轅附近碼頭靠了岸，這正是王恕老大人的儀從。?

卻說在四月初時，因吳淞江下游淤塞，蘇州北部以及常州府一代發了大水。這幾天巡王恕老大人親臨一線勘查災，並下令開濟農倉賑災，並要求各縣組織災民修補堤壩。?

在災區連軸轉數日後，這日王中丞滿懷疲憊的回到了府城。他律己甚嚴，巡儀仗從簡，沒有搞出清場開路的威風，再說蘇州府文人士子、宦世家太多，還是謹慎一些好，胡招來議論不是好事。?

離巡行轅不遠時，王恕隨意過轎子小窗向前看去，卻發現在行轅外的大牌坊下，三五羣的聚集了一二十人。?

王老大人輕輕嘆了口氣，作爲一個三品副都史巡，每天不知道有多人想見他，他早已習慣了這一切。雖然他在高層眼裡是屬於不得志的人，是被打發到地方混日子的人，但在這一畝三分地卻算是位高權重，當然尋門路的人絡繹不絕。?

可是這些人消息也太靈通了罷，連他回行轅的時間都知道，還特意提前等候在這裡？?

今日剛剛回到行轅，必然有許多積公務要理，怎能將時間浪費在往來應酬上？再說這兩天他有件涉及本地財稅的大政務需要仔細斟酌考慮，不便被打擾。?

想至此，王恕招招手，將長隨過來，隔著小窗吩咐道：“你去對等候的人說，本今明兩日不見客，他們散了罷。”?

長隨得了吩咐，小跑向前，將此消息傳達給衆人。王老大人的轎子路過牌坊時也沒有停下，一直到進了行轅大門。?

卻見那長隨氣吁吁的追了上來，“小的去說了，可他們並不散去！”?

王恕久在地方爲，經驗極其富，聞言立刻想到了什麼，很嚴肅的問道：“彼輩莫非有重大冤前來控告？若是如此，立即請。”?

長隨解釋道：“他們說不是來拜見老爺你的，而是要求見方公子！”?

方公子？王恕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行轅中只一個姓方的可以勉強稱爲方公子。“找他作甚？”?

能做長隨的自然都是機靈人，早就簡單打聽過況，“好像是這幾天方公子大出風頭，這些人都是來慕名拜訪的。”?

王恕有幾分哭笑不得，敢行轅門前聚集了一羣人，不是來拜見他這個主人，而是來找方應的，這是喧賓奪主罷。?

好像他不在的這幾日，方應很是鬧出了點靜出來？小孩子總是喜歡做出些靜，以吸引大人注意，表示自己長大併了。?

越是這樣的小孩子，越是不能搭理他！王恕很老練的想道。?

本來回到行轅，他準備召見方應，考考他的學業，指點指點他讀書。但現在看來，此人既然如此不安分，那麼還是先晾著好了。?

回了家，王恕還真就不見方應，抓時間在書房批閱公文。不知過了多久，卻見長隨過來稟報道：“文老爺來了，在前面廳中。”?

這位文林是化八年的進士，在南京當過，不好的原因，去年回到家裡靜養。他與王恕有過幾面，但也不是很深，畢竟不是同一時代的人，差了將近三十歲。?

王恕便喝道：“我說了不見客，你怎的還來稟報？”?

長隨答道：“文老爺說不用見老爺，只是來求詩文的，有了準數就走。”?

王恕忙於公務，哪有閒心糾纏，用力揮揮手道：“我答應了，他留下題目，自己先走罷，等有了空便給他寫。”?

這世道，彼此之間求文是很常見的現象。無論祝壽、立碑、作序、送行、修家譜等等，都需要請別人做詩詞文章，當然越是名家越好。有關係就用人請，沒關係就花錢買。?

長隨爲難道：“不過文老爺說，是前來求方公子爲他家小公子作勸學之詩，並不是找老爺來的，請問老爺答應否？”?

饒是王恕心堅定，此時也忍不住有幾分尷尬，怎麼又是來找方應的？方應真有如此之好？?

“這隨意！方應不要慢待了客人！”王恕擔心方應年輕狂不知輕重，便吩咐道。?

其實就算王老大人不說，方應也不會慢待，因爲文林文老爺的兒子文徵明，今年與唐寅同歲?

不過王恕也起了好奇心，又對邊下人道：“你去六姐兒那裡，將方應的詩詞拿幾首來瞧瞧！”?

不多時長隨拿著紙箋回來了，王恕放下公務，展開紙箋看去，卻見有兩首七律。看了看這首落花詩，又看了看那首臺閣風，王老大人深深的迷了?

詩的水平很高，但這不是關鍵。關鍵是這兩首七律之間千差萬別，一首悲春傷秋哀怨悽苦之作，一首是瑞麗堂皇太平氣象之作，完全不似一人的手法，難道方應是個格分裂的人？?

還是說方應已經到了功臻化境、隨心所，想要出什麼效果就出什麼效果的地步？這不可能罷？?

正疑時，又有門前來稟報：“門外有前卿李老爺前來拜訪。”?

王恕放下手裡詩文，吩咐道：“有請！”?

他說這兩日不見外客，那當然是針對一般人而言的，至於關係比較切的親友類當然不在此列。?

門口裡的這位“前卿李老爺”指的是前南京太僕寺卿李應禎老爺，字貞伯，號範庵，當世書法大家，文化名人。李老爺是蘇州人，剛五十來歲就辭致仕回了家，現就居住在蘇州城裡。?

王恕在南京做時間很長，和李應禎很有些，所以不好將他拒之門外。何況這李應禎正是王恕主請過來的，準備找他參詳一些事。?

要知道，京和地方不同，京可以杜門謝客潔自好，但地方上的員就需要經常和本地大戶打道，不然許多事就辦不好。?

不多時，李應禎老爺被下人引著，來到了書房外，王恕上前迎了幾步，將他請。賓主落座，寒暄了幾句各自近況，便就進了正題。?

王恕邀請道：“範庵許久不見，今次便不要走了，你我擺酒夜談，我還有件事要請你幫著籌劃。”?

李應禎對邀請不置可否，卻先問道：“介庵公，即便你不請，我也會自到。聽說方應方公子寄居在貴府上？”?

又是要找方應的？王恕老大人已經有點麻木了，今天好像人人都找方應，這巡行轅誰是主人？?

他遲疑了片刻，一邊派人去方應過來，一邊反問道：“此子確實在吾府，你要尋他，莫非是他有什麼不周到之了？”?

李應禎苦笑道：“小弟我是人之託，做個說客來的。”?

王恕正要問個詳細，卻見方應已經竄進了書房。不由得心裡暗罵一句，這廝來的真是快，只怕一直在等著機會來找自己罷！?

方應對便宜外公見過禮後，正打量另一位老者，猜測他是誰時，便聽到王恕對他喝道：“這位是原太僕寺卿李大人，有事要找你，仔細聽著教訓！”?

方應再次見禮，卻見這位李老先生笑道：“介庵公言重了，我只是前來做個和事老。年輕人之間，意氣相爭時常有，有些事過去了就可以放下，冤家宜解不宜結。”?

和事老？這是爲哪家而來？是王銓家，還是三人組其中一家？方應沒有說話，一面在心裡想著，一面繼續聽。?

李老先生緩緩而道：“方小友你和那王銓起了口角，在遠樓鬧了一場，這是因爲他詆譭商相公在先，的確是他的過錯。?

現如今王家已經罰過王銓，因爲我與介庵公有舊，因而王家委託老夫做箇中人，請方小友往東山王家一行。化干戈爲玉帛，就此一笑泯恩仇，方小友以爲如何？”?

方應當即就猜出了王家的意思。這次王銓丟了大面子，急之下抄襲詩詞被抓了現行，絕對是一樁醜聞，而且波及到王家的臉面。?

從王家角度，王銓也是年輕而有才的人，將來很可能也會有就，當然要力保。畢竟王家祖上並不是宦世家，從王鏊這裡纔開始漸漸顯跡，王鏊之弟王銓則是下一個被寄託厚的對象。?

但想要最大化消除醜聞影響，莫過於請他方應見面，然後把酒言歡，互相諒解。?

如果連他這當事人都原諒了王銓，甚至進一步假惺惺的結不打不相識的好友，那麼別人更無可置喙，那輿論力自然也就緩解了。剩下的，就是用時間來漸漸抹平這件事。?

面對王家過來的橄欖枝，方應又想了想，是可以答應的，解了一樁仇怨總不是壞事。?

還是大度一點罷方應想定了後正要答話，不過卻被王恕這便宜外公搶在了前面。?

只見王老大人正氣凜然的對李老先生喝道：“範庵豈不聞天地君親師乎？那王銓詆譭方應師長在先，便如辱人父母，這孰可忍孰不可忍！豈能輕易寬恕？?

王家這誠意，我看還差得遠，範庵你來當這個說客不值得，還是請回罷！那王家仔細反思好，再前來商議和解之事！”?

方應著王老大人瞠目結舌，這是我自己事，你老人家激囂什麼？簡直太喧賓奪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