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一陣風,人就往外走了,江玄瑾緩緩抬頭,看向面前佛像上那一雙慈悲的眼。
佛若真能渡苦厄,怎麼不渡一渡他?是因著他這二十多年太順了,要什麼有什麼,所以余生便要他償還嗎?
那這償還的東西,也太多了。
“主子?”乘虛進來扶他,擔憂地道,“您先去歇會兒,風熬了粥。”
緩緩站起來,他抿,輕聲道:“我想吃橘子。”
橘子?這地方去哪兒找橘子?乘虛試著道:“平的柚子很好吃,您要不嘗嘗?”
江玄瑾搖頭:“只想吃橘子。”
語氣篤定又任,像誰家鬧脾氣的小孩子。
乘虛僵在原地,嚨突然有些發。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家主子不高興的時候,夫人剝著橘子溫地哄他。
“嘗嘗這個甜不甜?甜吧?甜就別氣了呀,瞧你,這麼好看的眉頭都皺了一團。”
“呀,這個好酸,快親我一口!酸味兒!”
“等明年后院的橘子樹結果子了,我都剝給你吃,好不好?”
微帶酸的橘子味兒盈滿墨居的主樓,他家主子板著臉坐著,嫌棄地看著上躥下跳的夫人。可等橘子喂到邊的時候,還是張口就咬進了里。
夫人一定不知道,主子一開始是不喜歡吃水果的,尤其是橘子。送來墨居里的橘子,大多會進他和風的肚子。
可自來了之后,主樓里的橘子,就一個也沒剩下過了。
“要不要屬下去打聽打聽那位的消息?”乘虛道,“算算日子,應該到一線城了。”
“不必。”江玄瑾轉往外走,“本君不關心。”
他剛被封紫君那一年,有人送來一只雪狐給他,那狐貍生得很好看,但子野,對人很是防備。他覺得難馴,送狐的人卻說:“這東西好收服得很,君上只管將屋子里鋪得暖和,好吃好喝地養著,時間一長,它習慣了,便也就不想離開了。”
現在想想,的確是這個道理,人和畜生一樣,骨子里都是貪溫暖安逸的,被人想著法子馴服了,就會心甘愿地呆在牢籠里。
他走不掉,馴服他的人卻走得很果斷。
“君上。”風從外頭進來,拱手道,“寧郡守傳話,說主城那邊的幾位重臣都到了平,您若是得空,下午便見見。”
江玄瑾回神。問:“哪幾個人過來了?”
風答:“唐忠唐郡守,并著劉躬、錢聞書等。”
“呂青呢?”
風想了想:“寧郡守似乎沒有提起他。”
呂青是江府出去的人,一直在紫之地替他做事。江府的人都來了,按理說他是定會來迎的,怎麼會沒來?
仔細想想,距離上一回接到他的消息,似乎已經過去了半個月。
眼神微涼,江玄瑾道:“乘虛,去做件事。”
……
行至一線城,目皆是荒涼之景,李懷玉看了看,道:“已經出了紫,咱們可以在這里停留一段日子,等等青。”
就梧低聲道:“咱們與江家的人這麼鬧了一場,君上還會把青送回來麼?”
“別人不一定,他肯定會的。”懷玉道,“跟正直的人打道就是有這一個好,不用擔心他食言,亦或是做出什麼不道義之事。”
陸景行傷勢好了不,已經能下地了,此時斜靠在馬車邊,直沖翻白眼:“我說姑,你在別的地方停留都可以,一線城?你看看這地方能住人嗎?”
走了兩里地,連個像樣的客棧都沒有。分明已經是秋天,這地方也不下半顆雨,地上的土都結了塊兒。
“你知道江玄瑾為什麼想讓我幫忙治這地方嗎?”懷玉抱著胳膊問。
陸景行了南玉骨扇出來,展在前搖了搖:“你能做什麼我不清楚,但他非要管這不屬于紫的地方,擺明是別有居心。”
擺擺手,懷玉道:“人家這回真是冤枉的,這地方唯一的一條河在三年前斷了流,是因為丹的一條河道被改了流向。若是丹邊城肯把堵了的河道疏通,這一線城的旱災可以緩解不。”
陸景行一愣:“還有河道改流這種事?誰干的?”
李懷玉很是坦地指了指自己。
陸景行:“……”
“其實也不能怪我,改流的事是五年前就定下的。那時候一線城的郡守對我不滿,便縱容一線城百姓對相鄰的丹邊城掠奪打劫,丹無主,我又忙于與平陵君周旋,邊城被一線城的人欺負得夠嗆,百姓自發地就把河道給堵了。一線城郡守告上朝廷,我把他送來的折子撕碎還給了他。”
懷玉聳肩:“其實我當時要是有空,就不會選這麼激進的法子了,畢竟連累了不的無辜的百姓。”
陸景行很欣,覺得李懷玉現在冷靜了不,都知道自己激進了。正想夸兩句,卻又聽得道:“直接帶人來一線城,把那郡守打一頓就好了嘛!”
陸景行:“……”
就梧很是贊同地點頭:“兩城矛盾是由那郡守而始,賬的確該算在他頭上。”
“可惜現在人跑了。”懷玉唏噓,往四周看了看,“就剩下這麼一座荒城。”
目及之滿是黃土,土地里偶爾有人影,都是在拉著干裂的地,找有沒有能吃的東西。
“咱們在那黑店里搜出多銀子?”懷玉問就梧。
就梧答:“不多,也不,三百多兩現銀和六百多兩銀票。”
點點頭,懷玉看向陸景行:“賣糧食嗎?”
陸景行“刷”地就出個小巧的算盤,敲敲打打地道:“這一線城的生意我向來是不做的,但集市上還是開著一家糧鋪,因為這地方糧價高,一兩銀子一斗米,叟無欺。”
正常的地方,糧價都是三十文一斗,一線城因為大旱,土地里長不出糧食,一向都是吃外頭運來的。而這里還駐守著的員們都窮兇極惡地在撈錢,導致糧價一路飆升,還留在這里的,要麼是窮得離不開天天吃野菜的,要麼就是舍不得家鄉,咬著牙堅守的。
“來打個商量。”李懷玉笑著替他拂了拂肩上的灰塵。“我解決府,你解決糧食,咱們按五十文一斗來算,如何?”
陸景行把算盤一收:“好兄弟也要明算賬,五十文的生意不好做。”
“我呸!”懷玉罵他,“你要不要臉了?你賣的那一兩銀子里,一大半都得給府吧?我替你把府的力扛了,你稅都不用繳,加上薄利多銷,還怕賺不死?”
眼含笑,陸景行搖著扇子道:“你要是應我一個要求,我便幫你。”
“你說!”
指了指的肚子,陸景行道:“讓它管我爹。”
兩個多月的肚子,還是平平坦坦的,但被他這麼一指,李懷玉突然覺得一沉,下意識地就手撈了撈。
“你有病啊?”皺眉,“干爹還差不多。”
陸景行搖頭:“你知道我最討厭的人就是江玄瑾,拿他沒辦法,把他兒子搶了倒是不錯。”
這都是借口,懷玉清楚得很,陸景行是怕一個人把孩子生下來招人非議,也容易跟江家人再牽扯。
可是……哼笑一聲,道:“該是誰的就是誰的,有什麼事我自己扛著。”
話說的真是氣,陸景行道:“你做事能不能想想后果?”
“我想了呀。”懷玉叉腰,理直氣壯地道,“可比起別的。我覺得你的幸福比較重要。”
“這麼多年,我已經麻煩了你很多次了,就算一開始有恩于你,你也早還清了,沒道理還帶個小家伙拖累你,讓你過不了自己的日子。”
“你以為老子沒想過直接改嫁算了?看他和白璇璣在一起,老子也不舒服得很啊,但是不行。”
苦笑一聲,懷玉垂眸:“孩子的爹是他,換誰都不行。等他懂事,我會告訴他他有個正兒八經的老爹,但墳頭的草已經比他還高了。”
陸景行:“……”
“這事兒你就別心了,讓人運糧吧,我去郡守府看看。”
帶上清弦白皚。上了馬車就走。
陸景行僵地站在原地,著扇骨的指節泛白,良久才展開扇子,擋了眉眼道:“這人怎麼這麼不識趣?”
一點逾越的機會也不給他。
就梧同地看著他,道:“殿下是為您好。”
“誰稀罕?”陸景行悶聲道,“老子想娶。”
“可殿下心里有紫君了。”就梧道,“哪怕不能在一起,別人也進不去。”
“你說話別這麼絕對。”陸景行輕哼,“不到棺的那一天,誰會知道結果究竟如何?”
人的心境本就是個隨時在變化的東西,沒有任何一種是能維持一輩子的,更何況是分隔兩地的兩個人。
紫城發生了一陣。
本是要被主城幾位員迎回去的紫君,突然改了主意,調了一萬駐軍。駐扎平。外人皆是不解,好端端的調兵干什麼?江焱也不明白,不敢去問江玄瑾,倒是跑到了江深跟前。
江深挨了家法,一直閉門不出,躺在屋子里發呆。聽江焱一陣吵嚷,他不耐煩地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紫是他的地盤,他想干什麼就干什麼。”
江焱嚇得一哆嗦,很是委屈地道:“你們最近都是怎麼了?小叔不理人,連二叔您也這般暴躁。”
江深一頓,自我反省:“最近是有些煩,許是天氣太涼了。”
以往秋天一到,徐初釀就會把新繡的披風捧到他面前來,怕冷。便也覺得他冷,小心翼翼地勸他:“您多加些裳。”
那模樣真是乖巧啊,雖然他沒怎麼搭理,但說實話,每一件披風都很暖和。
然而今年沒有了,不僅沒有披風,連人也沒了。
“小叔在想念二嬸?”江焱問。
跟被人踩了尾的貓似的,江深撐起子就怒道:“我想做什麼?是孤鸞不夠聽話,還是催雪不夠好看?”
“可是……”江焱看他一眼,“倆沒一個識字的。”
只有二嬸,會贊賞他的文章,會高興地跟人說二公子有多厲害。懂他,但不會當面諂,要夸也是背后夸。
“我聽人說。那個赤金的面首,在飛云宮之前,是江南莊家的公子。”江焱道,“我爹說二叔您不喜歡他。”
豈止是不喜歡?江深冷笑:“江南莊家是個什麼東西?”
“您不知道啊?”江焱道,“很有名的武道世家,在江湖上頗有地位。”
再有地位不也還是江湖草莽?江深不屑,垂眸想了想,以徐初釀那膽怯的程度,本不可能跟那種人在一起。
可……萬一鬼迷心竅了呢?
“我是不是該寫一封休書?”江深譏諷地道,“免得跟李懷玉學,反過來寫一封給我。”
江焱看他一眼:“您真是舍得。”
“怎麼舍不得?那種媳婦,隨便去哪兒都能娶一個。”江深負氣,臉難看得很,“真當我離了不行了?”
“那您去跟小叔說吧。”江焱道。“正好風要去一線城一趟,說不定能幫您把休書帶去。”
江深一僵,別開頭道:“我先睡一覺。”
“哎,可別睡了。”江焱道,“風馬上就要出發了,您現在不說,就來不及了。”
“……背疼。”江深垂眸,“你爹下手太重了。”
“這都過去多久了,還疼呢?”江焱唏噓,起道,“那我去幫您說吧,您等著啊。”
說罷,一邊往外跑一邊喊:“風!風!”
風正在江玄瑾跟前聽命,聞聲回頭,就見小爺著腦袋在門口看了看,又了回去。
“有話進來說。”江玄瑾淡聲道。
“是。”著頭皮進門,江焱看了自家小叔一眼,發現他好像又瘦了些,臉也有些差。
分明是大勢紫的風頭上啊,應該是個意氣風發的人才對,可他這模樣,活像是大病未愈。
“說。”見他半天不吭聲,江玄瑾不耐地催促。
江焱回神,立馬道:“二叔要讓風帶休書去一線城,還請小叔等等他。”
休書?江玄瑾微微挑眉:“他自己說的?”
“是啊,就是方才。”
本來低沉的心,不知為何好了些,江玄瑾慢條斯理地道:“走,去看著他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