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要去打新床麼?這可真是件令人頭痛的事兒, 橫豎青陸還沒有走馬上任,趁著朔方軍的兄弟們還在帝京,索彭師父往西藕花胡同里撒了請帖, 邀工兵部的四十個兄弟吃酒。
新帝臨朝,只將國號改作贏,改年號為太初,此稱太初元年,舊庭后妃皇子皇皆廢, 移往北宮安置, 前朝一應人事照舊,只將隨新帝京的功臣一一封賞晉升。
八萬朔方軍大部駐扎在城外,只有萬人在京中暫且安置, 其中右玉工兵營丙部的工兵們,就在西藕花胡同的一小院兒住了下來。
彭炊子駕著車馬來時,四十幾個兄弟都在屋里頭睡大覺,聽見有人聲,見是伙房的彭炊子,個個躥出來問東問西。
“彭大叔, 鄭小旗是個姑娘吧,甘步帥來那一日, 咱們就瞧出來了,嘿,跟仙兒似的。”
“是了,從前不是腫著臉就是戴著帽盔, 現下想來,是有點兒奇怪。”
“記得那個魏虎頭麼?他那時候不就是打了鄭小旗的主意,才被大將軍給活活打死的嘛!”
“鄭小旗是怎麼來的帝京?如今是什麼份呢?”
什麼份?往后那是要當皇后娘娘的份!畢宿五裹在人堆里, 覺得傷心絕。
他的鄭青陸,好歹自己是在部營里最要好的兄弟,結果瞞了自己那麼久,一點兒義氣都不講!
轉念一想,自家兄弟往后若是當了皇后娘娘,自己起碼能混上個一半職,再把老娘接到帝京來,賃個屋舍,娶個媳婦兒,豈不是滋滋?
畢宿五立時便抖霍起來,撥開同袍,往彭炊子旁一站,哀怨地問他,“師父,您和陸說走就走,把我就這麼撂下了,您的良心痛嗎?”
彭炊子把請帖遞給旗總汪略,哼了一聲往外走,畢宿五在后頭亦步亦趨。
“不痛。沒了你這個倒霉催的,日子過的很是舒坦。”彭炊子站在車馬下頭同他說話,眼睛卻被胡同盡頭坐著的四個襤褸之人給吸引住了,“我在帝京這麼些時日,還真沒見過乞丐,這幾個人有點兒蹊蹺。”
畢宿五瞥過去一眼,漫不經心地說:“咱們一路往帝京走,路上裹挾了不流民,說不得就是那時候進城的。”
彭炊子眼力極好,瞧著那四人中的一個膀大腰圓的婦人有些眼,想了半天沒想起來,他為人一向謹慎,往前走了幾步,在那四人的面前站定,只瞧了一眼那婦人,彭炊子立時便寒倒豎,嚇出了一冷汗。
瞧這眼眉、這臉,活就是青陸養娘家的嫂子魯賽!
正打量,這婦人已然仰起了頭,不耐煩地翻了他一眼,“看什麼看,剜了你的眼珠子。”
是了,這般兇神惡煞的,不是魯賽就是哪個?
邊臥著的男人,生的平頭整臉的,可惜形容實在羸弱,想是吃了不的苦頭,再看那地上躺著的老婦人,只有出氣沒有進氣,怕是命不久矣的樣子。
這二人大概就是青陸的養娘和養兄了。
只是另外一個瘌痢頭小子,生的丑陋不堪,不知道是誰。
這倒有些棘手了。
這些時日同青陸閑話,也知道了不鄭家的事兒。
養娘待心,倒不算壞,養兄和嫂娘,倒是一對壞心眼子的。
此時他們奄奄一息,究竟該怎麼置,彭炊子有些為難。
沉片刻,彭炊子畢宿五拿來幾個大饅頭,遞在了養娘邊上。
有吃便是娘,魯賽立時便給彭炊子磕了個頭——倒是沒認出彭炊子來。
“恩人吶,我們娘幾個從關外來的,在關人欺負,連個住的地兒都沒有,實在無奈,就來部營里找我家小姑,未曾想朔方軍要打仗,一路裹挾著就到了京城……打聽到了我那小姑的部營就在這藕花胡同……”
“我那小姑扮了男人當兵,我聽說好像發達了,似乎當了個什麼小旗,再問下去,竟沒人搭腔了,您瞧瞧這事兒鬧的,打小定親的男人也跟著來了,多問一句,您可識得鄭青陸啊?”
彭炊子的心往下沉了沉,還未曾多言,畢宿五便上前踹了魯賽一腳,“你他娘的胡咧咧啥?口口聲聲自家小姑子,怎麼一點兒都不顧及的名聲?還定了親?就這瘌痢頭?你他娘的心都黑碳了!”
魯賽是什麼人?滾刀一般,三五口就吞下了饅頭,不顧邊楊氏的拉扯,從地上爬起來嚷,“怎麼著,發達了看不上窮弟兄?這會子怕毀名聲了,往前怎麼就能干出來不認親眷的事兒了?一個姑娘家在男人堆里混,王三犇還能要不錯了!我瞧著就在那里頭住著,趕給我出來!”
越發得勢,往那墻后頭跳著腳喊,“鄭青陸你個挨千刀的,趕給老娘滾出來!”
彭炊子同畢宿五氣的頭上冒煙,剛想人來把這婆娘拉走,卻見旗總汪略領著二三十人從墻頭上撲棱棱地跳下來,個個扛著鏟子、大刀,兇神惡煞地立在了魯賽的跟前兒。
汪略那時候在牛心堡被吳王在面上劃了一刀,好了之后便留了一道傷疤在臉上,此時顯得愈發的兇惡,他揚刀喝斥:“哪里來的婆娘!替兄充軍乃是死罪,今兒你們撞上來了,我即刻就砍了你的頭!”
魯賽嚇的直哆嗦,可上依舊不饒人。
“我知道鄭青陸發達了,如今做上了小旗,一個月的俸祿不曉得漲了多,打量著咱們家是累贅,不愿意奉養了?哪里有什麼替兄從軍,一家出一個男丁,自己個兒愿意上陣,咱們可是攔不住!天化日的,兵爺有種就把我給砍了!不然我拼了一條命也要告,府尹老爺不管,我就死到宮門前兒敲鼓去,瞧瞧皇爺剛坐天下,能不能辦出不公道的事兒!”
跳著腳罵,越說越起勁兒,腳下那瘌痢頭王三犇扯了扯魯賽的子,奄奄一息地,“嫂娘,我娘棺材本都押上了,你記著把我媳婦給找回來,啊!”
當真是膽大包天啊,眼見著汪旗總這些人說不過,就要拿刀去砍,彭炊子了鼻子,沉了一時,吩咐邊小廝彭四兒幾句,這便揮了揮手汪旗總帶著人回去得了。
彭四兒是專撥給彭炊子跑的小廝,雖才十二歲的年紀,辦事那是辦老了的,他照著彭炊子的吩咐,在西藕花胡同左近給一家四口賃了個屋舍,安置了下來。
彭炊子思量了這事兒,總覺得不是個方兒,便想著去同姑娘說一聲兒,只是剛進了小院兒,便瞧見蘭春的小丫鬟走出來,笑著同他說話。
“彭爺這是找姑娘來了?可不巧,姑娘扮了男裝出門子了,說什麼晚間吃酒,要給同袍們置辦些禮。”是個活潑的姑娘,同彭炊子說笑了幾句,“姑娘只帶了潘嫂子出去,為著這事兒,夫人還同姑娘置了氣。”
彭炊子懷著心事應了一聲,負著手趕了車往位于緞子街的朝雨樓去了——今晚姑娘宴請,定了這間臨湖的酒樓,點菜安排坐席皆是事兒,他是閑不下來。
這廂彭炊子安排酒席,青陸倒不急不忙,穿了二哥哥的裳,扮了一個澹寧如畫的白年,采買了許多式樣的禮,滿滿當當地裝了一小車,慢悠悠地往朝雨樓而去。
宴請定在了戌時一刻,這會兒才申時,青陸指揮著人將禮搬上了小二樓,自己個兒才慢吞吞地上了去,卻見那臨湖的窗子邊上,有個形頎長的清俊背影,正負手看湖景,日曬在湖面上,有些金粼粼的投在窗上,灑了他一的金芒。
像是左參將的形,青陸有些納罕,扶了扶頭上的發冠,小聲喚了一句:“參將大人?”
窗邊那人聞聲轉過頭來,金芒跳,落在他的發間側臉,令他多了幾分溫潤明朗的氣息。
左相玉顯然有些意外,眸中裝了素的年,眼神便溫下來。
“……京中無事,便來的早了些。”他是個溫潤的人,此時面上掛了些許的歉意。
青陸一向對左相玉心懷激,此時見他有些歉疚,忙搖了搖手他不必在意,自己則尋了一張椅子坐下。
“我聽說您封了義安侯,都不敢給您下帖子了!”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都是丙部的弟兄,我還怕您不來呢。”
左相玉笑著住:“同袍之誼最是珍貴不過,怎能不來?”他頓了一頓,“自從牙狼關一別,也不知你的去,攻城那夜才知道,你竟然在帝京,還認回了親人。”
攻城那一晚,小小的士兵穿的像個鐵球,活潑跳的被抱上了大將軍的馬,他默然騎行,心腔里滿是酸。
“甘老將軍乃是咱們右玉的武神,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未曾想你竟是他嫡親的孫,當時在部營里,未曾對你多加照顧關,這是我的疏忽。”
青陸吐了吐舌頭,有些難為的樣子,“……那時候有不得已的苦衷,您送過我裳,給我送過粥食,還替我收拾了欺侮我的人,已經是最大的關了,再者說了,我這小旗還是您提拔的呢!您想啊,從軍打仗當工兵、還抓過細作,這世間,哪一個子能有我這般瀟灑的經歷呢?”
左相玉笑意在眼中蔓延,他有些慨地點了點,著眼前這張鮮潤飽滿的面龐,一陣酸再度涌上。
若是他能夠再主一些,會不會未來同共度一生的人,是他呢?
他不敢再想,默然地點了點頭,從一旁的桌上取了一件以錦布包裹的事,細細拆開來,是一件以木頭所制的魯班鎖。
“這是我親手做的六子聯方,雙手拆解,可得無數形狀。”他細細為解釋,用手來做演示,“其中玄妙不可宣言,只要掌握要領,其樂無窮。”
青陸果然不釋手,細細嗅了一下,只覺得木頭天然的香氣撲鼻而來,使人心曠神怡,把魯班鎖拿在手心里,笑的甜,“參將大人有心了,我得還個什麼禮呢?”
左相玉笑的溫潤,搖手說不必。
青陸卻說不,“您送我這麼好玩兒的玩意兒,我總不能落下風呀,您吃罷了酒席回府等個三兩天,我一定還個絕妙的禮給您。”
歪著腦袋的樣子實在可,左相玉心中微,眼眉便染上了笑意。
六子聯方在的手里拆解,青白如玉的纖細手指像是在撥弦,怎麼會有這般無一不的孩子呢?
人的一生,不就如這六子聯方一般,有著無數拆解的方兒,每一步,都將拆解不同的形狀。他與無緣,卻不強求,靜靜地、遠遠地看著,便心滿意足。
青陸這一廂同左參將相談甚歡,養心殿里卻烏云布,低氣籠罩在每一個侍立的人上。
竇云站的筆直,像個蠟做的將軍,大氣不敢出。
這里同以往他們所經歷的所有都不同。
營帳雖肅殺嚴峻,可到底是牛皮做的,還有幾分韌,戰場雖硝煙彌布,可到底有武藝傍,尚能,這養心殿就不同了。
殿宇高闊,抱柱壯,頭頂是磅礴的燈,腳下是的木質地板,無一不堅,無一不嚴峻。
竇云覷了那長案后的年輕帝王,只覺得自己真是個倒霉催的,怎麼就到他來回話了呢?
腦子里回響著陛下方才的問話:“姑娘今日有沒有想我?”竇云著頭皮向上稟告,聲音里帶著幾不可聞的栗。
“……姑娘,昨兒去游湖,今兒……”他向上覷了一眼,只見皇帝停了筆,一雙星眸住了他,靜靜地聽著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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