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頭來, 崔燮還是沒喝上烈酒。
兩人看過蒸酒, 又騎馬回到宅子里,換了新的家常裳吃飯。謝千戶只讓人拿了壇蒸過一次的煉酒, 午膳時分了兩杯, 他吃菜時過過口, 嘗個新鮮而已。兩杯喝過,就連酒都給他撤了, 只讓他喝些酸梅熬的假荔枝湯解膩。
莊子上的午膳不如京里千戶府致, 倒勝在新鮮:現殺了一口豬,剔了肋條下做的瓷壇蒸, 豬網油裹餡做的夾沙, 還有酸甜紅的荔枝。還有鐵叉叉著烤的大塊燒羊, 端上來在桌前現割。羊脂隨刀滴落,雪白的羊脂雜在瘦間,皮脆爛,微甜的醬香滲進里, 沒加孜然, 味道卻也出乎意料的香。
配菜倒不甚出奇, 都是宅院后菜地里現摘的時蔬。撿著最飽滿的掐下來,只按著子拿葷素油炒一炒,或是高湯滾一滾,配上筍尖、青蒜、香蕈調味,也是清香甘,不輸味。
反正崔燮平常不缺運量, 不必考慮脂肪攝問題,吃飯時給夾什麼吃什麼,痛痛快快地,正是請客的人最看的那種客人。
謝瑛見著他吃東西的樣子,自己胃口都開了不似的,也多夾了幾筷子菜。不過他是喝酒的人,吃菜慢,這一頓飯仍是照顧崔燮的多。吃到酒意濃了,還起人捧了他的直刀來,在庭前練了一陣刀法。
庭中草葉他的刀風得紛飛而起,崔燮也扔下飲料,起到臺基上看他舞刀。
出刀、持刀、左轉、右轉、跳進上劈……說起來都是極簡單的作,但看他做著就是彩紛呈,甚至雙眼都要跟不上他的作。看著刀尖便看不見雙腳如何進退,看著腳又忽略了手腕怎樣轉圜,看著手腕則又怕錯過他腰肢轉騰的模樣……
初時崔燮還想著要跟他學學,看到后頭就都扔到腦后,專心看著他在院中劈砍挑擊,閃轉騰挪。
那紅耀著刀日影,彩流麗,亮得人目眩。收刀后一個利落的疾停,人已穩穩地站在原地,擺卻還在空中旋了半圈,打在上,裹出他雙筆直修長的形狀,才又重新垂落下去。
崔燮立刻鼓掌喝彩,目落到他擺上,卻莫名地浮起一個念頭:練武時果然還是不穿撐好。
謝瑛朝他招了招手,他下去:“來,我教你幾式。”
崔燮二話不說便跑了下去,到院兒里才想起來,他是沒學過直刀的。不僅沒學過,家里也沒有這樣的刀,刀法和劍法也不一樣,回去湊合練恐怕也練不樣子……
他嘆了口氣,商量著說:“我一個普通書生,朝廷也不許我用刀,學了回去也練不了,要不下回咱們拿了劍再說?”
謝瑛似乎有了些酒意,眼角微紅,不自覺地流出些許不容人拒絕的強勢態度,反握著繡春刀,將刀柄塞到崔燮掌中,笑著說:“你學劍法也不是為提劍上街去和人拼殺,只是練著強健,學刀不也是一樣?前幾勢刀劍都能練的,我先教你,將來要練刀再往我家來就是了。”
他一手按著崔燮的肩,另一只手引著他反握住刀柄,垂手豎刀形扛刀之勢,而后左手橫刀于空,右手握住刀柄由下而上劃出,先作了個見賊出劍勢。
那雙手掌微燙,按得崔燮肩頭、手背一片灼熱,頭頂的太也太亮了,晃得他幾乎看不清手里的長刀是怎麼走過來的。
但他還記得,老師最討厭上課走神、什麼都記不住的學生,育老師也是一樣。盡管他剛才連自己手怎麼轉的都沒看清,天又熱得要命,他還是努力回憶著謝千戶練刀時的模樣,憑著自己在老家時練刀劍的基礎還原了過來。
好在只是個基礎的出劍式……
他手臂高高提起,刀尖四十五度斜指地面,刀刃朝天,刃上鋼疊打出的花紋在下如水波般晃。
謝瑛在他肩頭輕輕一拍,夸獎道:“姿勢不錯,力道也有,你從前算是下過工夫了。別的不說,看你這架子、這神氣兒,和那些比你高的讀書人站在一起,別人也是頭一眼就能看見你的。”
對對,咱們不看數據,要看視覺效果!
崔燮覺著他說話簡直太有道理了。自己現在才十六歲,盲目跟那些軍中壯漢和三四十的年監生比數據是不科學的,只要健、補鈣、增加視覺高度就夠了。不是說二十三躥一躥,二十五還能補一補嗎,他還有那麼多年能長個兒,不爭一時。
他特別地說:“那我再練一會兒,爭取把這個作掌握住。”
謝瑛握住他手里的劍柄,他先去歇歇:“你剛吃了不,別急著練,小心肚子疼。等會兒我再教你出刀、對刀之法,回去用劍練都是一樣的。”
這一下午兩人歇歇練練,看看天漸晚,謝瑛便說:“這就要準備了。咱們得趕著關城門前回去,今天不能留你吃晚膳了,下回在家里招待你,還能再多待會兒。”
崔燮明天還得上學,也不敢在他家過夜,立刻答應了。
謝家下人給他們拿了來時穿的曳撒,謝瑛那套還帶了斗篷,穿上立刻顯得英姿颯爽,風流秀出。
崔燮一面贊嘆,心里也暗暗驕傲——這是他做的裳,穿上就是好看。瞧謝千戶這長的,這比例好的,走時擺翻起,出來的白墨靴也只顯得小修長,沒有把分幾截的問題。
那三個穿著山寨白曳撒堵他的年輕人,就是騎上馬、端著腰帶都顯得腰長短,簡直跟謝千戶不是一個種!
崔燮正暗暗拿眼前的正品全方位吊打那三個盜版,謝瑛忽然回頭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問道:“怎麼看著我?快點走吧,還要趕著進城呢。”
崔燮連忙把目挪到旁邊的墻面上,加快了步伐,輕聲答道:“知道了。”
到了后院,他們的車馬都已裝好,仍是謝山駕車。崔燮想起來時那場車震,不嘆了口氣,苦著臉要去拉車門。
還沒走到車后,謝瑛就抓住他的肩頭說:“上馬吧,我送你走過這一段,到外面路上你再坐車。”
可路上也有人啊。
雖然他不是什麼名人,也是這麼大個大小伙子,倆男的騎一匹馬不好看吧?這片地怎麼也是謝千戶家的私產,遇上的都是他們家自己人,還沒什麼,外人看見怎麼說?
他猶豫著要拒絕,謝瑛倒是早有準備,拿了個寬沿帷帽扣到他腦袋上,又把自己的斗篷解下來給他系上,裹得嚴嚴實實的,在他帽子上按了一把:“這不就行了?外人看也看不見是你,到道上再換乘車就是了。”
他自己也換了一頂斗笠,按著馬鞍先坐了上去,朝崔燮手:“你戴著帽子,若再坐我前面容易擋著路,坐到后面吧,就這麼一段路,也不礙的什麼。”
倆人都戴著寬沿的帽子,他還裹著披風,應該沒人能認出來吧?大明又不是現代社會,滿世界都是狗仔隊和攝像頭……
崔燮猶豫猶豫,抓著他的手坐到馬背上,把帽檐往后按了按,然后用指尖輕輕抓住了謝千戶那條一兩五錢銀子打的、鑲金嵌玉的革帶。
謝瑛抓著他的手就按到了自己腰上,喝了一聲“抓”,雙一夾,那匹馬便攢起前蹄,人立而起,順著大路奔騰而去。
崔燮立刻勒雙臂,牢牢抱住他的腰,指尖不知摳到了哪顆珠子上,著有些活。他又怕摳壞了腰帶,又怕著人家的,手又松又拳,沒個放的地方。莊外這條坑坑洼洼的破路顯得竟比來時坐車還長,急得他恨不能趕趕到道上。
謝瑛也覺到了他的張,索抓著他的手往上帶了帶,將他雙手按在一起,回頭說:“你摟些,抓自己的手就行了,別想著裳——裳才值幾兩,壞了不能再置一麼?把人摔壞了可拿什麼賠?”
他著手騎了一陣,崔燮也算習慣了,側臉在他背上老老實實地靠著,就這麼忍到了大路上。
謝瑛看四下沒什麼人,便勒停了馬,崔燮下去歇會兒。不久謝山趕著車過來,他就還是換到了馬車上,坐到車里倒比坐在馬上時松心,開窗簾看外面的景致時,也更能清楚地看見謝瑛騎馬的風姿了。
唯一憾的是那白斗篷他沒肯再披上,不然騎馬時斗篷飛騰的樣子才更好看。
崔燮可惜地“嘖嘖”幾聲,倚著車窗走完了回程。這一路上許是時間不對,許是謝瑛帶著斗笠,倒也沒遇上人來問他為什麼跟著輛馬車,車里坐的是什麼人。
雖沒有人來問,卻還是人看在眼里了。他們一車一騎從宣武門進城行,經城南馴象所,正本所一位剛散值的百戶撞見。只是那人看他著鮮明,又陪在一輛馬車旁,當時不敢驚,轉就去告訴了同僚們。
可惜別人趕晚了一步,沒見著他,但聽那百戶將他的裳說得那般可兒合,極襯人姿的模樣,便口道:“斷然是他!上回那白曳撒就是他穿的!別人還趕著穿素凈的,不想穿那艷呢,誰能忽喇想起來又要做件兒紅的!”
轉天到了北鎮司,馴象所千戶李瓏便當面問他:“昨天本所下面兒王百戶在馬樁胡同見一個穿紅曳撒、跟著輛紅油馬車的,是不是你?他說看背影相似,就是那裳實在好看,從沒見你穿過,當時離得又遠,他就沒敢上去相認。”
陸璽嘆道:“又是你那遷安神送的?都說有兩件兒,還都等著你穿出來呢,你也不好好穿給我們看,倒是下鄉時的穿,不可惜那裳麼?”
謝瑛坦然承認:“我倒是想好好穿出來,只怕又有人看著新裳好,非要趕著做,鬧得好幾家店賣綢緞都斷了貨,豈不是勞民傷財?也昨天正趕上不當值,我才換了裳到家里酒莊上看了看,順手拿些真正的醇酒來給大伙兒嘗嘗。”
朱驥聽他說裳就嫌煩,揮揮手說:“為了個裳吵什麼。那裳我又不是沒見人穿過,繃在上,有點兒肚子都顯出來,怎麼好看。你那酒倒是不錯,回頭拿些來,我給你添幾個菜,膳夫好好收拾,咱們在膳堂聚一聚。”
幾人都笑道:“朱大人這麼大方,莫不是這些日子夫人手下放寬了?難得大人請客,咱們自然要捧場,多吃些菜,還得多喝些謝家的酒。”
朱驥也笑了笑:“也不是我突然大方了,而是家下人找著一間南貨店,說是過幾天要關門了,賣什麼都便宜。我看他挑回家了些火、瑤柱、干參、海米……也都算不錯,卻比尋常的便宜三哩,回頭我他再買些來。”
后所徐千戶便問:“便宜南貨?是這幾天總伙計在外頭喊著要關門的那家崔氏南貨店的嗎?”
謝瑛聽到“崔氏”二字,耳朵就尖了尖,眼神往那邊掃了一下,問道:“是哪家?”
徐甫便說:“就是城東那個崔氏南貨店。聽說他家背后是個做的,后來得了什麼罪被發配流邊了,家里沒了錢,當家的還是個孩子,什麼也不懂,要把鋪子賣了。現在是先賣貨,將來就要賣店了。”
不提這個發配……這個崔家怎麼有點兒像他認得的崔家呢?
謝瑛問道:“他家的東西賣不出去嗎?”
朱驥這個嘗過的說好,關店可惜了,另一位買過的姚千戶卻搖著頭說:“他們那店可不能去,里面的東西都就是個面兒。你拿第一層是好的,再往里都是陳貨,標價標的卻還是好上好貨品的價兒,折了價之后都嫌貴!”
他跟朱驥說:“大人是家里買的早,還趕上了好貨,以后怕就見不著好的了。那還不如索謝大人連菜也出了,咱們痛快吃他一頓——誰他長得好,穿瘦裳也勒不出肚子呢?咱們這人又想穿好裳,又穿不上,都得怪他,他請客才是正理。”
謝瑛搖了搖頭,無奈地說:“姚大人這話說的……罷了,為免你們吃壯了,回頭我也人去那店里買些干貨,讓各位看著便沒胃口,也好吃幾口。回頭得你們子都細條條的,就能穿上可的窄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