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伏法,當街問斬。
囚車繞到菜市口,已至午時二刻。
菜市口人頭挨挨,一早就開始熱鬧,過了午時,已支起了幾個茶攤。
史中丞搶上幾步,趕在兵士前,手扶住車轅。
云瑯掃一眼那幾個兵士手中的殺威棒,低頭笑笑,不以為意,帶了枷鎖走下囚車。
駐守北疆的是朔方軍,沿革了幾朝的悍勇鐵騎,有名的軍紀森嚴法令如山,軍令既出莫敢不從。
將軍下了明令,誰都不準來法場。那些軍中莽漢無法無天、敢奔襲千里潛京城劫囚,可縱然給他們十個膽子,也決不敢靠近法場哪怕半步。
云瑯向人群里大致一掃,正要上法場,被史中丞按捺不住攔下:“侯爺——”
云瑯朝他囫圇抱拳:“酒真的不好。”
史中丞定定著他,張了下,沒能出聲。
云瑯自覺不是挑事的人,想了想,誠懇奉告:“大理寺送的是假酒。”
史中丞:“……”
法場是臨時搭的,難免草率,階下還是一片雜草磚石,刮著囚格外糲單薄的布料。
云瑯振落牽蓬草,舉步踏上石階。
臺上人高高坐著,眼皮也不抬:“犯臣何人,犯下何罪?”
史中丞尚未及開口,高繼勛已上前一步,抱拳俯:“回老太師,犯臣是云府余孽云瑯,犯得是抄家滅族的滔天大罪。”
史中丞晚他一步,怒目而視:“你——”
“怎麼?中丞接手云府一案,讀文書卷宗,莫非以為……”
高繼勛側頭看他,冷冷笑道:“以為我說得不對?”
史中丞口起伏幾次,掃過臺下指指點點觀斬人群,沒再說話,向后退開半步。
午時二刻,太正是刺眼的時候。云瑯瞇了下眼睛,抬頭往臺上看了一眼。
監斬的是當朝國丈、太師龐甘。
三朝老臣,頭發胡子都白了,拄著賜的龍頭拐,巍巍路都走不穩。整個人倒還老而彌堅地捧著詔書,念得抑揚頓挫:“天生民,而立之以君。夫君者,奉天養民者也……”
云瑯向來對這些之乎者也頗頭痛,找準木柱,跪坐下來靠著,閉目養了陣神。
太當頭,既無云又無風,哪怕是冬日,跪聽圣旨也有幾分苦曬。
不人恭敬伏地,跪得難熬,也已換了好幾次。
龐甘不不慢念了一炷香,終于念到最后:“圣上繼位,天承運,奉先帝之詔大赦天下……然,謀反大逆、罪大惡極者,皆不在此列!”
不人被懾了一跳,本能抬頭。
“云府之罪,罪無可恕!”龐甘放下圣旨,沉聲道:“云瑯,你可知罪?”
云瑯起:“知道。”
云府抄斬滿門、夷九族,是五年前的舊事。
佑和二十七年,先帝尚且在位。上元節當晚,宿衛軍宮變,殺校奪兵,直寢宮。
這是本朝最慘烈的宮變。先帝抱劍親守宮門,先皇后舍命護駕,宮人削發死戰,殿前司趕來時,已染紅了白玉石階。
宮變震朝野,六皇子奉皇命,將八萬軍篩子一樣過了一遍,凡是有些含糊可疑的,一律下獄徹查。
人太多,連史臺帶大理寺的牢獄都被塞滿了,刑場的鍘刀也砍得卷了刃。
年頭過得不久,人們還都記得清楚。京城里稍年長些的,都能歷歷數出那時的彌天氣。
當時的軍統領,正是端王。
軍嘩變,端王難辭其咎,也被下獄徹查。
只是誰也沒能料到,不等案子徹底查清楚,到第三日,端王就無故暴斃在了天牢之中。
端王妃聞訊,只攜劍京,闖宮自盡。
圣上震怒,令六皇子雷厲風行徹查始末。才查出來了竟是鎮遠侯意圖謀逆、又借機滅口,意圖盡數將嘩變罪行栽贓端王。
如此滔天大罪,鎮遠侯府一朝傾覆,滿門抄斬,也是罪有應得。
“罪有應得,你卻公然逃罪法,罪加一等!”
龐甘居高臨下,厲聲:“你可伏罪?”
云瑯點頭:“伏。”
他答得太過痛快,龐甘凝起的氣勢無著落,虛晃一著,視線落在云瑯上。
四周愈靜。
龐甘語氣愈沉了幾分:“匿之后,你逃去了什麼地方?”
云瑯想也不想:“天大地大,四海為家。”
龐甘追問:“都做了什麼?”
云瑯笑笑:“亡命之徒,自然是逃命。”
龐甘迫不舍:“何人助你?”
“眾叛親離。”云瑯嘆道,“孤家寡人。”
案問到此,便再問不下去。
龐甘仍不甘心,拄著拐杖緩步上前,欺低聲:“云瑯,你如今已命懸一線,該說些什麼,心中總該有數……”
云瑯笑一笑,在刑臺前盤膝坐定。
龐甘看著他。
五年前一場變故,整個京城都被翻了個底朝天。
全城戒嚴,軍里三層外三層把京城包了個結實,云瑯逃出城,不可能無人相助。
龐甘一心要追出同黨,一并問罪論。卻不想這宮中養尊優、鐘鳴鼎食驕縱出來的年紈绔,到了生死之際,竟仍得半個字也撬不出。
龐甘再要說話,一旁監斬低聲道:“大人,時辰……”
龐甘臉沉了沉,拂袖回了高臺。
史中丞再忍不住,急道:“侯爺!”
他站得離刑臺近,聲音得雖低,云瑯卻聽見了,跟著回了一眼。
史中丞臉漲紅,牢牢盯著他。
云瑯被他盯了半個月,一陣頭疼,下意識保證:“我不越獄……”
“侯爺那時說得什麼?!”史中丞有階,不被軍阻攔,激切啞聲道,“萬全之策——”
云瑯失笑。
他這一笑,史中丞背后忽然騰起寒意,整個人怔怔立在原地。
云瑯被侍衛司暗衛拿獲,押進史臺,就已不能再逃。
圣上與端王兄弟深,對鎮遠侯府余孽從未放松。朝中已有云瑯逃往北疆的流言,再逃下去,流言早晚要變懷疑。
北疆苦寒,將士爬冰臥雪死守燕云朔方,糧草是命。
半點經不起。
黑人劫囚時,史中丞聽云瑯說法,以為云瑯當真心中有數,還多松了口氣。這一刻,史中丞卻忽然想明白了。
云瑯從沒想過什麼萬全之策。
云瑯現被擒,是來赴死的。
“老太師。”監斬低聲稟道:“時辰已至,監斬大臣只剩琰王告病未到。”
龐甘神冷峻:“開斬。”
“是否不妥?”監斬猶豫,“琰王畢竟奉命監斬,可要派人去請一請?”
“不是告病麼?”
龐甘沒能從云瑯口中出同黨,正連惱帶怒,冷然嗤道:“真當皇上護著他?有了今天沒明天的短命小兒,來看監斬,再氣沖撞了,一不小心一命歸西,是誰之過?”
監斬稍一遲疑,著頭皮道:“可是皇上——”
“皇上如今忙著理北疆之事,早已不勝其擾!”龐甘厲聲,“我等為臣,豈不正該替君分憂!”
監斬額頭盡是冷汗,不敢再開口,稱是后退。
云瑯原本闔眸盤膝靜坐著,不知聽見哪一句,睜開眼睛。
“琰王蕭朔?”侍史在刑臺下,悄聲問老文吏,“可是端王那個……”
老文吏沉聲:“噤聲。”
侍史臉也跟著變了變,低下頭閉了。
人群原本議論紛紛,聽清臺上聲音,一瞬竟也靜了靜。
有人探頭探腦看了看:“這琰王什麼來頭……”
“不可說!”一人急聲打斷,“被琰王府上人聽見了,要割舌頭的。”
那人愕然:“天子腳下,如何竟容得下這般殘暴行徑?”
“新近來京城的吧?”
有老者離軍衛士遠些,低聲嘆息:“當年得很,先帝只說要把端王下獄,沒想人作梗,竟害得端王一家死于非命。”
“先帝痛悔,徹查后,就讓端王的小兒子把爵位給襲了。”
“聽說是因為端王子那時尚且年,先帝不想他傷心,便下旨將封號也改了。”
“新賜下的封號,正是琰字。”
“因著這一層,先帝和今上都對他格外寬容。”
老者拍拍那人,悄聲道:“琰王冷酷殘暴,沒什麼做不出來的,咱們京城私下里都他活閻王。”
“可不是。”一人點頭附和:“他割了你的舌頭,也不會有半點事,最多閉門思過幾日罷了。”
那人半驚半疑,臉也跟著白下來,牢牢閉上。
“雖說兇險,但那閻王府大門常年不開,說是抱病閉門謝客。”
有人悄聲道:“這兩年連他們府上的人也見的了,倒是松快許多。”
“不是告病了?”又有人道:“聽說是父母族人死得太慘,留他一個,哀思過度,說不定這兩年真是病得不了……”
“云氏余孽。”龐甘看向刑臺,“謀逆作、殘害忠良,滿門抄斬,并逃之罪,今認罪伏法——”
云瑯出聲:“且慢。”
龐甘臉驟沉,又當他臨死嚇得改了念頭,打算供出別人來保命,著脾氣等他說。
云瑯好奇:“你們說的那位琰王,便不來了嗎?”
“放肆!”龐甘怒火沖頂,厲聲叱道,“來與不來,與你何干!?”
已經看出云瑯打定了主意不配合,龐甘再不由他打岔,寒聲道:“開斬——”
云瑯:“與我有干。”
他嗓音清冽明朗,著龐甘蒼老渾濁的嗓音,吐字格外清晰篤定。
龐甘臉幾乎氣了豬肝,死死瞪著他。
云瑯被人按著,躺在鍘刀底下,神誠懇:“此事說來話長,尚得慢慢理順。老太師若有閑暇,還請飲一杯涼茶敗敗心火,尋個僻靜之坐穩當,屏退閑雜人等……”
“云公子。”監斬小心打斷,“時辰迫,長話短說。”
云瑯:“我懷了琰王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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