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太守府的書房里，炭火把整個房間烘得溫暖，空氣里彌漫著裊裊煙氣。金楠的厚重書桌上，放著一封信，信上寫了“”字且加有兵部專門的紅。

這封信剛剛被八百里加急，送到段胥的桌上，被他拆開還不到一個時辰。此時他坐在書桌之后，孟晚和夏慶生站在他的書桌前，他并不避諱孟夏二人，信便攤開在桌上讓他們看得分明。

孟晚的眼神沉郁，了拳頭道：“欺人太甚！他們這是要你去送死！”

段胥胳膊架在書桌上，雙手手指疊再松開，他思考時慣會如此。

沉默了一會兒，段胥抬起眼眸道：“秦帥的想法并沒有錯，如今涼州已經收復，宇州大半卻還在丹支軍手里。宇州之南便是一馬平川，大梁再無險可守，胡契人得了宇州便會直南都，所以宇州絕不可失。丹支和大梁都很清楚，所以那里才是最重要的戰場，戰事膠著。”

“丹支長途作戰，最忌夜長夢多，宇州仍有六城在大梁銳手中，久攻不下，丹支必然增援。他們失去了涼州，能增援的也就只有這條線路。”

段胥以食指在桌上的地圖上一畫，乃是宇州后方和關河一線。

“但是宇州后方由丹支重兵把守，他們會料到我們想切斷增兵路線，在這里做好了死戰的準備。踏白軍只八萬人，經不起這樣的損耗。為救宇州，我們需得……”

段胥的手移到地圖上的涼州，指向涼州的關河河段：“踏過關河，迂回占據丹支的朔州府城，切斷關河南北胡契人的通路。待到春來關河解凍，丹支便無力回天了。”

孟晚氣急反笑，道：“沒錯，秦帥想的沒錯，空口白牙隨便一說自然容易。且不說開春關河解凍，我們就了困在朔州的死棋，單說渡過關河攻打丹支這一項，談何容易？他秦煥達面對丹支大軍，向來也是死守而非進攻，卻要我們攻到丹支去？”

“這麼重要的事，他怎麼不他的肅英、勝捷軍去做？那可是他的親兵！他是裴國公的妹婿，你便是他的眼中釘，中刺，他擺明了是要你送死！”孟晚說著說著，眼睛就紅了，攥起拳頭一錘桌子：“的，都什麼時候了，還不忘干鏟除異己這種齷齪事！”

常年在軍營里，雖出宦人家，卻也沾了些語。

段胥的眼里是一派不變的清冽坦然，他甚至笑起來，一反剛剛嚴肅的表，神態輕松。

“秦帥畢竟是天下兵馬大元帥，軍令難違。若是必須要有人送死才能保住大梁，總不能論誰當去不當去罷？秦帥讓我去送死，也算是看得起我不是？”

孟晚睜圓了眼睛看向段胥，便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孟家和段家是世，認識段胥多年，卻一直不明白他怎麼就能有這樣的脾氣，壞事也能當好事，誰也不埋怨。

段胥站起來，他的材高挑修長，眉眼也生得俊朗，笑起來當得起“明眸皓齒”這四個字，整個人有種快活而通達的氣質。

他走到書桌前，目轉向一直沉默的夏慶生。夏慶生和孟晚都是他從南都翊衛帶來的人，夏慶生原本就話，此時一直皺著眉頭神凝重。

“慶生，你怎麼了？”

夏慶生咬咬牙，忽而跪地向他行禮，鏗鏘有力道：“是我連累了將軍。若不是為了救家妹，您也不會跟范公子起沖突，被方大人彈劾以至于陷今日的險境。”

他抬起眼睛向段胥，眼中有愧然而眼神堅定，他鄭重地說：“不管將軍決定如何，我都誓死追隨！”

段胥看看堅決的夏慶生，再看看憤怒的孟晚，不由得低頭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夏慶生和孟晚一臉驚詫。

段胥向來非常笑，認識他多年的孟晚從未見他愁眉苦臉過，然而便是如此，還是不能適應他突如其來的笑容。

段胥手將夏慶生扶起，然后對他們說道：“怎麼了這是？一個個都這副表，仿佛即刻便要慷慨就義，你們就這麼篤定我會輸？”

“我此番提前知會你們，你們不要向別人半個字。慶生，讓吳郎將兩個時辰后來太守府找我。孟晚，你隨我來，我們去辦件事。”

段胥拍拍夏慶生的肩膀，似有安之意。他笑意盈盈的樣子，似乎真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待一番之后便出了太守府。

他在邊關也貫徹了他在南都的作風，并不帶衛兵。此番他也只和孟晚一道走出太守府，在已然蕭條，猶有跡的大街上站了一會兒，便右轉走向太守府邊那個小宅院。

一個姑娘正坐在宅院門口的臺階上，著月白夾襖，披著藕的斗篷，脖頸出一圈白的絨，長相很甜，白上浮著紅暈，仿佛一顆桃子。

這姑娘手里拿著個圖案復雜的糖人，穿著藍小襖的男孩也拿了一個類似的，坐在旁邊依偎著。他們周圍圍了一圈七八歲的孩子，坐在地上仰著頭聚會神地聽那子講著故事。

孟晚一看見賀小小，就氣不打一來：“將軍，這段時間你命我負責照顧，要宅子要食要服我都給了，現如今倒是活得像個小姐。您還要管到幾時？”

段胥輕松地說道：“你不是說可能是裴黨的人，接近我不懷好意麼。要食要宅子沒要我的命，不就很好了？先不說這個，這些天你同相如何？”

孟晚了怒氣，抱劍稟報道：“自稱并無親眷，薛沉英的父親曾對有恩，便照顧薛沉英。不過我打聽過，涼州城里沒人見過，也沒有人聽薛沉英的爹提過。”

“這幾日我有意問天氣變化，每次都能預言對，時間可確到時辰，風向及風力也都正確。但是將軍，我覺得此人不可信。”

段胥對孟晚的評論不置可否，只是說道：“我明白了。”

他們走近小院兒門口的那一群人，便聽見賀小小清脆的聲音。

“只見那惡鬼長得如花似玉，卻雙目漆黑，手里抱著個大罐子，罐子上還直往下淌。突然之間長出獠牙和尖利指甲，張開盆大口……”

賀思慕舉起纖細的雙手，目兇佯裝要撲過去，那一圈孩子嚇得嗷嗷直。頓時面和緩，大笑起來，于是那跑出去的孩子們又跑回來。

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戰戰兢兢地說：“姐姐，真的有鬼啊，鬼這麼可怕嗎？”

“當然有，我和沉英差點被吃了！以后要是遇見奇怪的人，尤其是雙眼漆黑沒有眼白的人，一定要趕跑。”賀思慕著自己的心口，看起來心有余悸：“我最怕鬼了，好幾宿睡不好覺，整夜做噩夢！聽說被鬼吃了的人，以后幾世運氣都會很差，可能一輩子都吃不上糖！”

那群孩子立刻出由衷的畏懼眼神。

“惡鬼就沒有怕的東西嗎？”一個胖胖的小男孩或許是怕自己跑不，擔憂地發問。

“有罷，我聽我爹說，他們怕法符咒還有……”賀思慕想了想，說道：“他們的頭頭，鬼王。”

邊的藍小男孩驚道：“鬼王？鬼也有王？就像皇上那樣嗎？”

“差不多罷。我也是聽我爹說的，唯有鬼王可以和人類繁衍脈，脈生來便是惡鬼，比尋常惡鬼強悍得多，通常也會承襲鬼王之位……”

賀思慕正在和那群孩子們宣揚鬼界知識——實際上是自己的故事，一抬眼卻看見了段胥站在孩子堆之外，笑著看著。

他仍然穿著便裝，方勝紋的圓領袍，束著發冠，垂下灰的發帶。今日好極了，他便站在燦爛明中，有著一眼到底的干凈眼神，映著的樣子。

賀思慕想起來，風夷告訴段胥今年剛剛十九歲，可真是最明的年時。

賀思慕出個開心的笑容，站起來向段胥行禮道：“將軍大人。”

段胥同樣行禮道：“賀姑娘見多識廣，在下佩服。”

賀思慕十分謙虛，低頭說：“都是道聽途說罷了。”

將沉英和那些孩子都驅散了，轉走向段胥，在他面前站定，一雙眼睛直直地看向他：“將軍大人，可是有什麼事？”

“我聽說賀姑娘懷絕技，可以預見天氣。”段胥開門見山。

“只是小子生來眼力較好，能辨風識云，雕蟲小技而已。”

“不知姑娘可愿意，做我踏白軍的風角占候？”

戰事講究天時地利人和，風角占侯便是軍中推演天時的角。

賀思慕有些意外，心說有孟晚在中間懷疑，這小將軍不是應該防備著的麼？怎麼突然如此信任，將大事相托。

暫且作出寵若驚的神，說道：“要是能在將軍邊，為大梁盡一份力，我自然是在所不辭的。將軍需要我做什麼呢？”

段胥不顧旁邊孟晚焦急的眼，說道：“姑娘可知，這幾日哪天夜里會刮東風？越強勁越好，最好兼有飄雪。”

夜晚，東風，飄雪。

賀思慕微微一愣，剎那間出一悲憫的神，仿佛猜到段胥將要做何事，不過那悲憫只一瞬便消失不見，賀思慕換上原本的喜悅表。

“此地勢低又屋舍林立，對風多有遮擋。將軍大人若不介意，可否帶我上城墻觀風？”

孟晚終于沉不住氣，原本就不解段胥為何向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尋求幫助，此刻更是怒火中燒。

“城墻涉及布防，是軍機重地，你是什麼人，豈能想去就去？”

“我是什麼人，我不是踏白軍的風角占侯嗎，孟校尉？”賀思慕出天真的笑容。

“你！”

段胥制止了上前去的孟晚，他看了賀思慕一會兒，便笑起來點頭道：“好，我帶你上城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