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卿宮中,禾枷風夷穿著淺青的廣袖長袍,上有墨蘭紋樣,后背繡著二十八星宿圖,乃是星卿宮的春季宮服。他盤坐在一個紫檀木小桌后,一邊扔著銅錢一邊道:“老祖宗,你本來說半年的,可如今已經一年多了,人家幽州都打下來了,你們鬼界的叛怎麼還沒平息呢?”
坐在他桌前的紅子慢慢抬起眼眸,鬼氣繚繞之中,黑的眼睫下一雙全黑的眼睛,如同深不見底的夜空。
這一年間禾枷風夷每次見到賀思慕的時候,的雙目都是全然黑的。并不收斂上的鬼氣,任那森而迫的氣氛在周游,只要稍一接近便會為這強大的力量得不過氣來。
老祖宗真是強。
原本禾枷風夷知道老祖宗丟了鬼王燈,心中張萬分還以為要輸了,結果老祖宗只是丟給他一句——看好段舜息,另外我絕不會輸。
結果目前的況還真是如此,兩邊僵持著且晏柯還逐漸式微。晏柯明明拿到了鬼王燈但是卻不知為何沒有能法力大增威眾鬼,只能拿著鬼王燈當做旗幟來煽心不定的殿主。
“魃鬼殿主和魋鬼殿主近來蠢蠢,當心州和朔州。”賀思慕淡淡地說道。
“又有新戰場了?老祖宗一邊平著鬼界的叛一邊還要護著人界,可真是辛苦。”
禾枷風夷話鋒突轉,在正事里突然夾了一句揶揄:“所以你真不打算見段舜息一面了?”
在賀思慕帶著刀子的眼神中,他舉起手道:“我就是問問,我答應幫他帶話總要有個結果。而且你讓我找人保護他又不讓我提他,實在是好沒道理。”
頓了頓,禾枷風夷放下手,正道:“話說回來,我上次見他,他好像不太好。”
賀思慕眸了,純黑的眼里沉著看不清的緒,站起來低頭看著禾枷風夷,微微一笑說道:“看來你還是太閑了,還有功夫心這些事。”
說罷也不與禾枷風夷再多說,干脆利落地消失不見了。
禾枷風夷看著空空如也的房間,撐著下長長地嘆息一聲,他連個人的名頭都沒有,可從中撮合的事做得可真是盡職盡責,下次若去南都定要段胥好好招待他。
后房間的珠簾輕響,紫姬端著藥過來,坐在他邊簡單道:“該吃藥了。”
禾枷風夷嘆道:“紫姬啊,世上再也找不到像老祖宗這樣完的好鬼王了,是吧?”
紫姬認真地想了想,然后點點頭。
禾枷風夷的手指在桌上敲著,他瘦削而面有病容,只有一雙眼睛是亮著的,全的神氣就靠這一點亮吊著。他似乎突發慨,想要長篇大論一番。
“以無夙愿的惡鬼之主來制約因深沉念而生的惡鬼,以短暫的壽命制約熒災星強大的咒殺之力。這世間所有都被預先心設計,環環相扣以平穩運轉。紫姬,你覺得這樣好嗎?”
紫姬秀的面龐上總是鮮有表,幽深的眼睛眨了眨,道:“你也說了,這世界平穩運轉。”
禾枷風夷哈哈大笑起來,他突然靠近紫姬,著的眼睛慢慢道:“所以我們沒有任何選擇的機會,都只是工而已?你在人世間這麼久,還是這麼覺得的?”
紫姬面對禾枷風夷的視,終于低下眼眸將藥推向禾枷風夷,輕聲道:“喝藥。”
禾枷風夷看了一會兒,恢復了平時嬉皮笑臉的狀態。
“你明明知道喝藥于我無用,不如早點回去。”
說完這句話,他還是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上次段胥班師回朝時還是跟在秦帥之后的將軍之一,這次他應召回南都,已然是坐擁重兵的元帥了。
史彪原本是很不想回來的,他一心想著老皇帝被他們忽略的使者和詔令,覺得一旦回南都就等同于要掉腦袋。但是段胥要回來他又勸不住,他念及自己那“我的腦袋還在脖子上就絕不讓段帥掉腦袋”的誓言,便也一咬牙要跟著回來。
回來一路上史彪都神經張,連沉英都忍不下去常去說些笑話安他,但說不了兩句史彪便會扯回來。
“我們他娘的都打到胡契王庭眼皮子底下了,就差一鼓作氣把上京攻下來滅了那幫小雜種,這個節骨眼上停戰還把我們喊回來。丹支求和我們就和啊?和什麼和,他們還有什麼本事?”
段胥笑而不語。
在他看來丹支還有什麼本事不重要,重要是這南都的新皇心里打的是什麼算盤。
經歷過一翻戰洗禮的南都在新皇登基之后又快速地重建,恢復了往日熱鬧的景象,一眼去還新起了不樓。段胥在這悉又陌生的南都中到了新皇的噓寒問暖,盛款待,各式接風洗塵宴赴完,賞賜功勛拿完,朝會談談完,段胥便明白了皇上心里打的是什麼算盤。
“皇上剛剛繼位年歲又輕,自然想要打敗丹支,建功立業,青史留名。只不過他更希率軍滅亡丹支的那個人不是我。”
段胥穿著夜行坐在方先野府上,悠然地喝著他的茶說道。
“我爹是杜相一派的,之前支持的是肅王。皇上和肅王鬧到濺金鑾殿,他看我自然是一千一萬個不放心,定不希我攻破上京添上一筆滅亡丹支的功績。只是我如今在北岸連得五州有功于朝,他明面上還要對我客客氣氣的。”
一年多沒見,方先野變得沉郁了些,他低眸挲著茶杯,眉頭皺著,有些心事重重。他抬眼向段胥,道:“那你還打算回前線麼?”
段胥笑起來:“當然。那些戰車、戰法還有將士都與我磨合多年,換了別人恐怕效果便大打折扣。”
說罷段胥又指了指北方,道:“他以為北邊那些胡契人是真心求和?我太了解他們了,他們就是戰死到最后一個人,也不會輕易投降,這大概只是緩兵之計。”
“就是因為你太獨了,先皇和如今的皇上都對你沒法放心。”看著段胥臉上的輕松自得,方先野忍不住提高了聲音,他說道:“你在軍隊的地位不可替代,那軍隊是你的還是皇上的?南都一團,你在北岸有糧有兵有甲自顧自地打你的仗,完全不需要仰賴朝廷,那朝廷又何以掌控你?”
段胥有些詫異地看著方先野,他不太明白方先野為什麼會如此生氣,以至于出迷的神。
方先野自知失言,他太,道:“你……要藏藏你的鋒芒,不能外至此。”
段胥笑起來,他靠在桌子上撐著下,淡淡道:“有道是將能而君不者勝。他們懂戰局麼?聽他們的我還打什麼仗。”
方先野只覺得頭疼,心煩意。
段胥是肆無忌憚的瘋子,沒人能讓他做他不想做的事,他向來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他這樣事的。
他方先野就不可以。
段胥仍然自顧自地說道:“我無妻無子,段府除我之外無人仕,丹支滅了之后只要我消失皇上不就沒了心頭大患?他大概還要裝裝樣子悼念我,優待段府。”
“你還想著以后去找你那惡鬼夫人?”
聽到方先野這樣說,段胥沉默了片刻,笑道:“對啊,簡直迫不及待。”
桌上的燭火安然地燃燒著,室線昏暗。段胥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他的茶碗,轉頭向方先野,岔開話題道:“你那邊怎麼樣了?皇上對紀王一黨的態度曖昧,我看清算并不至于連累到你,但是他也不會重用紀王的人。”
皇上在朝中的一番任命調撥,都是在為自己黨的人或純臣鋪路,想來之后是要著重培養這些勢力。
方先野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慢慢來吧。”
上個月里宮中傳來消息,趙公公突發惡疾去世。說是惡疾,說不定也是在宮權力斗爭中被暗害了,聽說事出突然趙公公并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如今段胥已經回到南都,皇上看起來是找不到由頭打段胥的樣子,應當是不知道這一道旨的存在。
所以這道旨,如果他不說,或許便會在這世上銷聲匿跡。
“先野,你今天看起來有些心緒不寧?發生什麼事了嗎?”段胥叩叩桌子,將方先野從思緒中拉回來。
他向這個意氣風發,仍如同十四歲那樣眼明亮的朋友,突然生出一種焦躁和厭惡。他也無法辨明那焦躁和厭惡是對于段胥的,還是對于他自己的。
“段舜息,你就沒有想過若有一日我背叛了你,你該如何?”
話一出口方先野就有些后悔,而段胥睜大了眼睛,笑意還掛在臉上沒有消失。在片刻的寂靜之后,段胥很快又笑起來,眼神澄澈眉眼彎彎。
“背叛便背叛罷,我想從你這里得到的原本也不是忠誠。人總要為自己相信的事或人付出代價,不是嗎?”
方先野怔了怔,繼而沉默了。
段胥面嚴肅起來,他問道:“先野,你是不是需要幫助?”
方先野慢慢地搖了搖頭。
段胥還想要說什麼,不過他還沒說出口便臉一變,捂著口彎下腰去,鮮毫無預兆地從他的口中涌出,濺在地上沿著磚間蔓延。他極力地低聲音咳嗽著,還斷斷續續從他的角落下。
方先野震驚地看著段胥神如常地以袖角,這人甚至還笑起來,指著這灘跡對方先野說:“完了,你明天要怎麼解釋你房里憑空多出一灘?”
方先野眉頭皺,他抓住段胥的袖子嚴肅道:“段舜息,你這是怎麼了?”
“生了點小病,臟腑時不時出點,沒什麼大礙。”段胥輕描淡寫地拍拍方先野的胳膊,從椅子上站起來時還略微晃了晃,幸好方先野眼疾手快地把段胥扶住。
“你要怎麼回去?翻墻嗎?”方先野問道。
段胥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方先野看著段胥前襟和臉上的,嘆息一聲道:“亥時了,路上行人不多,也沒人盯著我的宅子看,你從偏門走吧。”
段胥不由得笑起來,道:“方汲啊方汲,想不到有一天我能走門離開你的宅子。”
十四歲到二十四歲,他們之間的往都在人們的視線之外的黑暗里進行。
方先野送段胥從偏門離開方府,這個友人敏捷的姿消失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即便已經看不見他的影了,方先野還是沒有走。北風呼嘯著穿街過巷,他卻仿佛完全覺不到寒冷。
他到底還是沒有對段胥說出那道旨的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能說出來。原因仿佛是關在漆黑盒子里的怪,出于莫名的恐懼,他也不敢看得仔細。
那名為方先野的漆黑盒子。
在街邊卻有一人吃驚地看著這一幕,心里猜測著方先野在夜晚送走的這個上染了跡的蒙面人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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