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很有人不知道這把刀。

　天下卻很有人識得這把刀。

　原因很簡單, 刀通常只會展在兩類人面前，朋友與敵人。

　李如海不是個十分樂于友的人，也不是個十分好殺人的人。所以這把絕世名刀并沒有太多機會為人們得見。

　海刀法也是一樣。

　人們知道它, 談論它, 說它如大海一般廣闊浩瀚、深不可測。他們津津樂道, 口耳相傳。時間久了, 那淡青的縹緲刀影好像真的被所有人親眼見證過一般。

　泠瑯不止一次聽別人當面談起有關李如海的一切, 他的刀, 他的刀法。

　可海刀法四個字同“搜刮”配在一起出現，還是頭一次。

　這讓到很新鮮。

　無所謂顧長綺那句話是否可信, 真或假，可以自己來問。

　刀已經在手中，已經在這里。

　大象臺之上的日亮得耀眼，是純粹的、無遮無攔的燦金。它映在刀上，仿佛有融化一切的力量。

　泠瑯又緩慢地問了一遍：“你認不認得這把刀？”

　空明沒有回頭。

　現在他并不適合回頭, 因為刀在背后，劍在前。

　顧長綺那把繁麗的劍，隨時都有出手的打算, 雖然現在并沒有注視他。

　在注視他后。

　空明今天第一回看見顧長綺眼中出類似意外的緒，好像看見了什麼很不得了的事，在反復確定，在訝異猶豫。

　這讓他突然很想看看到底是誰出現在自己后面, 到底是誰，能顧長綺劍對著一個人，眼睛卻著另一個人。

　于是, 他回頭了一眼。

　這一眼并不輕松, 他先將力注右臂, 使袈裟無風自，棉與麻驟然煥發出金屬般的質地，可以吞噬從任何一攻來的刀兵。

　然后他揚手，借著飄飛彌漫的，腳步錯綜而踏，形如夜中幽鬼。這是從前在季室山學來的輕功，名喚“七步蹤”。

　傳說中佛陀降世之時便能走七步，而空明如今從腹背收地的境遇里，也只用七步。

　一個吐息的時間，他已經置七步之外。顧長綺那柄劍已經離他很遠。

　而他自己，終于可以好好看看方才是誰在說話。

　那是個年輕的人。

　眼睛很亮，量不矮，持刀的姿勢也算漂亮，刀尖毫無疑問正對著他——

　他的目凝滯了。

　刀尖那點寒芒在燦金日下，泛著約青幽。

　像靜默無聲的海。

　“你認不認得這把刀？”

　李泠瑯第三次問出這句話，今天有的是問話的耐心。

　但答案似乎已經明了。

　白須白眉的僧人死死盯著刀尖，那對吊詭非常的猩紅雙目如野般危險。

　終于得以近距離觀察這位名聲在外的邪僧。他很老，并且十分枯瘦，好像是從棺材中爬出來的一般，幾乎就要掛不住上沉重寬大的袈裟。

　他了一下，因為沒什麼牙齒，像一個干裂而的黑。

　泠瑯不知道他是否在回答自己，聽覺還尚未完全恢復，而臺下眾人戰的聲音又太大。

　于是將刀尖提高了一寸，對準他眉心，說：“大點聲。”

　這句話聽上去實在不太客氣。果然，空明被激怒了。

　他眼中赤紅比上袈裟更甚，一聲低喝過后，場上驟然發出疾風，將角漫卷，漾出片波浪。

　泠瑯于風中攥住刀柄，覺到心臟在口鼓，一下，又一下。

　每一次搏都是催促與，此時此刻，視線只有漫天而來的紅，裝不下其中任何。

　終于闖那片中。

　目之所及，是怨靈構組而的阿鼻世界。

　濃重古舊的腥味立即撲面而來，像是死去多年的靈魂在慟哭泣。

　知道那個傳說，空明叛出季室山之時，每殺一個人，便從那人上取下一片料，再從尸上汲取染紅。

　袈裟采集完畢制那日，他殺了層云寺所有僧人，取而代之。

　傳說是真的嗎？不知道，但鼻腔之中充斥的味如此陳舊，仇恨上了年頭，連味道都會散。

　這里面有李如海的嗎？屬于他的仇也會散嗎？

　絕不會！

　因為的刀已經斬出，如果這一斬未，那便再斬！

　只要還有揮砍的力量，那仇恨永遠不會被淡忘，只需盡數斬斷，筆直向前！

　海四十九式試夜，慣用的開場之招。

　手腕蓄力，往那紅最極刺出最狠厲一刀，無論是狂還是靜水，皆能被這一刀試個徹——

　泠瑯微微睜大了眼，已經到異樣。

　刀尖仿佛陷泥濘之中，要再前進并不難，只是一旦徹底深陷，便容易失去余地。

　反應速度快到極致，這一刀試探到一半便而出。接著足下一點，軀騰空。在紛中，看見先前所立的位置上，悄然出現一截干枯手掌。

　那截手掌沒有到任何，轉瞬便重新沒于鮮紅袈裟中，與此同時，耳邊響起一聲聲詭異尖笑。

　“你怎會有這把刀？”

　泠瑯沒有回應，的下一刀已經悍然出手，凝聚了狂怒的一記灼巖波，裹挾萬千熱浪，有摧毀一切的力量。

　刀鋒快到只余殘影，甚至聞到布帛燃燒的氣味，然而——

　空明翻而起，手臂一招，袈裟騰涌漫卷，將那熾熱刀氣盡數吞咽，似一只以殺伐為食的邪。

　兩招已過。

　泠瑯徹底察覺，同臺下那些不正常的僧人一樣，空明在短時間也發生了點變化。

　他更快了，出手如幻電，更加難以捕捉，難以預料。憑借觀察了許久的經驗，也難以討到破綻疏。

　這一定和他詭異通紅的雙目有關。

　他還在問：“你怎會海刀法？”

　看見紅影中時時現的枯瘦手掌，它是地獄中游弋縹緲的森森鬼魅，是真正的殺機。

　佛門絕學慈悲掌，出沒在袈裟之中，防中有攻，詭變萬千。此前正是它讓空明在高柱之上獨對兩個劍客，而不顯毫頹態。

　袖一甩，借著層層猩紅掩蓋，空明的掌再次襲來，是比此前強過萬鈞的力度！

　泠瑯縱一躍，逃過這致死一掌，然而袈裟如浪波般纏住腳腕，下一瞬，僧人嘶啞的聲嗓已在耳后。

　“你是李如海的什麼人？”

　泠瑯咬牙回首，對上了那張近在咫尺的蒼老面容。

　每一道壑都森至極，眼珠是僵是死寂，他咧著笑：“想跑哪里去？”

　錚然一聲嗡鳴。

　那截糾纏住的料被整齊切斷，卻不是來自刀，而是一柄劍。

　是顧長綺。

　白發拂過老者冷靜的雙目，劍劃破袈裟，居然發出金屬相激才有的嗡鳴。

　泠瑯骨悚然，看到顧長綺再次出手，劍震出氣流，把漫卷不休的紅遏止住一瞬。

　空明那張詭異面孔因為震怒而扭曲，他不得不退到三尺之外，嘶啞喝問：“顧長綺——”

　在這對峙的一瞬，顧長綺忽地轉過臉來，對泠瑯說了三句話。

　“這里給我。”

　“你去臺下理其他僧人，他們很麻煩。”

　顧長綺似乎去有些遲疑。

　在這種關頭，竟然還有遲疑的余地，顧長綺看著泠瑯，輕聲說——

　“你生得很像你母親。”

　泠瑯握著刀柄，怔在當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聽錯，因為直到此時耳朵都不算好使。

　顧掌門不僅同鑄劍谷師兄弟相識，更同李如海有匪淺的？甚至，甚至知道生母是誰？

　太多疑問陡然炸開，但一句都無法出口，顧長綺揮劍，迎上了空明悍然而來的一擊。

　泠瑯催促著自己離開，足下卻如同生了，這麼多年不是沒有猜測過自己生母是誰，但隨著刀者的死亡，這一點逐漸被抑，被刻意淡忘。

　目前僅有的執念，是替李如海報仇而已，如今猝不及防聽到“母親”二字，不能不手足無措。

　顧長綺且攻且進，已經到了大象臺邊緣，似乎有意把空明往別引去，遠離全是明凈峰弟子的會場。

　泠瑯咬著牙，知道對方意圖，也知道當務之急是先剿滅場下眾僧，以及守住即將陷落的山門。

　但顧長綺并不能支撐多久，方才泠瑯和對視的時候，發現了邊有跡。

　天昏地暗時的頂尖手，空明到底傷到了顧長綺。

　如今空明功法暴漲，而顧長綺負傷。必須要快，先把明凈峰穩住，再在空明使出什麼奇詭招數之前，去幫掌門的忙。

　泠瑯不甘心前路在陡然顯現過后，又重新沒于霧靄，已經尋了太久，而曙總算亮了那麼一瞬，絕不會甘心。

　都快咬出來，毅然轉，躍廝殺戰的戰場之中。

　一個赤膊僧人驟然撲來。

　他衫破碎，上亦有不創傷，然而卻像知不到疼痛一般，雙目只有狂熱猩紅，力道強悍無比，出拳似有風聲——

　泠瑯揮刀便砍！

　已經無暇顧及章法，也不再考慮招數，無窮無盡的煩躁充斥在心，將殘存的冷靜瘋狂撕扯。

　揚刀，轉，刀落，力一刺！

　不知是誰的，溫熱腥咸撲灑在面頰，不想拭，只不斷揮刀，不斷從刀鋒沒的中汲取肆般的。

　如果所有煩惱，都能像眼前這個人一樣好斬斷就好了。

　如果所有波折，都像這把刀一樣痛快果斷就好了。

　世事為何不能像揮刀一般簡單？

　尋到春秋談，春秋談是朝廷辛；找到釀造者，釀造者卻因此而死；終于得知生母下落，而知者就快要喪命，為什麼？

　泠瑯上沾滿了來自于敵人的，的視線是一片赤紅，心是無窮恨意與狂躁。

　敵人似乎斬之無盡，的手臂也在流，此時此刻，只有這點痛楚能提醒置何地。

　一刀，再一刀，刀刃深深嵌對手軀，還未來得及拔出，另一方位又有人攻來——

　泠瑯彎腰撿起地上一截斷臂，朝那猙獰撲來的僧人狠狠揮去！

　他轟然倒塌，而自己也幾乎力竭。

　每一次息都是痛苦，口有撕裂般的疼意。把刀從尸上拔出，站直了，想找尋顧掌門在何，卻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某些能力。

　的腦海在翻涌，蒙上一層翳，無法判斷任何事，耳邊有個聲音在不斷痛問——

　為什麼停手！

　快提起你的刀，繼續揮砍那些可憎面孔，將他們斬滅！

　一萬個聲音在尖，無休無止，泠瑯中涌出腥甜，閉口齒，一點一點將它們全部咽回深。

　連帶著那些不甘恨意，通通回心，知道自己不對勁，必須停手，必須遏止——

　鋪天蓋地的腥中，支撐著搖搖墜的，聞到一不同尋常的味道。

　像于清晨盛開的蘭草，水凝結，風也安靜。

　在如此瘋狂的時刻，像唯一的清明。

　有人從后面張開雙臂，環抱住沾滿的、抖不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