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對上他靜而深的目。
蘇沉鶴的眼睫很濃,平時因為喜歡半垂,所以總是著半睡不醒的隨意慵懶。但是現在,那雙眼深深凝著,像一潭不會被吹的水。
泠瑯察覺到,他有話想說。
他果然說了:“阿瑯,我什麼時候能再看見你?”
同樣的問題,在雙雙口中,是“我們何時才能見面”,而蘇沉鶴卻說“我什麼時候能看見你”。
這樣細小的差別讓泠瑯一時無言,但還是用了相同的說辭應對。
“也許不久,也許很遠,”緩聲回答,“聚散有時,只要心里想,總會再見。”
蘇沉鶴輕輕地笑:“這可是你說的。”
泠瑯看著他。
年便低低地重復了一遍,像是一定要討要一個承諾。
“這是你說的,我還會再見到你,阿瑯。”
泠瑯喝盡了手邊茶:“我說的。”
一約既定,萬山無阻。
酒喝干便是離別之時,沒有酒,茶也是一樣。
離開的前一天,劍宗發生了一件事。
空明死了。
雙目失明后又被層層束縛,重重看護著的空明,被一柄細長的鋼針貫穿了后頸,上面沒有淬毒,他因是鮮流干而死。
尸首詭異可怖,泠瑯看了幾眼便慢慢走出門去,夏日燥熱還未褪盡,蟬鳴一聲蓋過一聲。
問邊的江琮:“你記不記得那個長得很俊的僧人?”
江琮說:“不記得。”
泠瑯說:“這才過去多久就不記得,是不是腦子不好使?”
江琮便說:“我想起來了,是頭很圓那個。”
泠瑯沉道:“決戰那日,我沒見著他。”
江琮頓了頓:“我似乎也沒看見他。”
兩個人便在無盡蟬響中對視起來,半晌沒說話。
泠瑯喃喃:“當時場面那般混,他被刀砍死了也說不定。”
江琮溫聲:“眾僧的尸首還在南邊大堂里放著,要七天后才能土,夫人既然好奇,何不親自去看看?”
這倒是個主意,不過正值盛夏,那可是放了好幾天的尸,就算山上涼爽,但——
泠瑯糾結片刻:“你和我一起去。”
江琮微笑:“夫人竟害怕死尸?”
泠瑯也笑,一把扯過他袖子往前走:“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二人問了路便去了,在大堂中呆了半個時辰,出來的時候,雙方都有些沉默。
泠瑯的沉默是因為一開口就必須呼吸,一點也不想在這附近山間空氣。江琮的沉默是因為泠瑯掐了他一路,現在手臂非常疼痛。
這趟查探一無所獲,那顆圓溜溜的,頗為俊朗的和尚腦袋,沒有出現在那里。
泠瑯后來專門去問了其他弟子,也都說沒印象。心中愈發疑,便將此事稟告了顧掌門,讓小心防范。
顧掌門聽完,卻說了另外的話。
在空明死之前,倒是在酷刑和藥的作用下代了一些事。
譬如,那個死于非命的和尚是他派出來打前鋒的,沒想到出師未捷先死,山門都沒到,就倒在野地之中。寂玄是這次行的組織者之一,便想從這上面做文章。即便是臭名昭著的邪僧,也想師出有名,裹挾眾議。
譬如,這些年來他暗中派出的殺手不計其數,只為了查探明凈峰虛實,然而其中被發現并殺死的,僅僅是他所說的數目的一半。
又譬如,他這次傾巢出,全寺上下五百余僧人全部參與這次戰役。顧掌門清點尸的時候,只點出了四百來。
那些不明下落的殺手和消失的僧人在哪里,死于誰手,無人知曉。
泠瑯只認了第一條罪狀——即使不說,掌門也從顧凌雙之口聽聞了,老者并未責怪,只淡笑著點頭。
至于其他,也沒有頭緒,明凈峰只是一座主峰,周圍還連綿著數座山脈,幽深錯綜,那些人若是躲起來,誰也找不見。
翌日清晨,鳥鳴清脆。
泠瑯在山門和友人們告別,顧凌雙、蘇沉鶴、還有陳阿羅——那個用九節鞭的紅姑娘,在那日堅守山門,被掌門看中,從而贈予了學習明澈劍法的機會。
陳阿羅格爽朗,泠瑯和很談得來,然而還未來得及深便到了分別之時。
沒什麼好可惜的,歲月尚早。
泠瑯早已習慣了諸多分離,如果每一次作別都要淚灑襟,那會活得很傷心。
然而放下車簾的時候,還是有些默然。
江琮沒有說安的話,他知道不需要,的前路堅定無比,不會因為這點傷而有半點搖。
還明澈劍譜的真相,雖然只是寥寥數語,但個中曲折已經道盡。
誠意也已經道盡,似乎在努力顯現自己不再設防,打算建立起坦誠融洽的合作關系,這一點江琮很容易便能看出。
他也看出,他上有想要的東西,在打青云會的主意。
這不太妙,和一個過分狡猾聰明的人周旋,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尤其是你明知你贏不了,只能看著自己一點點落敗,帶著些不甘和愉悅,不可說的深淵。
這注定是只屬于他一個人的過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讓這過程不要看起來太過狼狽罷了。
車轆轆,經過山腳時停了下來。
泠瑯跳下馬車,說要去喝茶。
山坡后著半截旗幡,他們走過去,卻看到茶棚空無一人。
桌椅整齊,灶還有柴火燃燒,茶水正在壺沸騰,那斷臂瘸的老人卻不知何去了。
泠瑯好奇地轉了一圈,眼睛一瞥,便在地上發現了一塊新鮮跡。
像是剛剛才滴落的一般。
同江琮對視了一眼,皆品出了不對勁,當下沒說廢話,順著跡就追了出去。
行了幾步,草叢中又有,這樣斷斷續續,竟追出了小半里路程,繞過了兩個小山頭,在明亮日之下,竟嗅到了一不同尋常的味道。
這味道十分悉,是昨日才聞了個足的,尸將將腐爛時候的味道。
泠瑯停下腳步,沒有帶刀,江琮的劍也不在手中,他們其實早早應該回頭。
但依然朝前走,跳上一方嶙峋巨石,撥開層層遮掩的枝葉,眼前是一個小小的山谷——
一個小小的,因為堆積了太多尸而顯得更加仄的山谷。有掘了一半的新墳,有暴在日下的殘肢,草葉被風吹著靜靜搖曳,這一幕太過震撼,讓泠瑯愣在了當場。
想通了一些事,關于這些年命上山而不知所蹤的殺手,關于上次大戰中無故消失的僧人。
那個雙雙口中慈祥無比的茶攤老者,第一次跑出山門,在他那里喝了碗茶,因為不通人,用一枚碎銀支付茶資。
對方卻將碎銀還給了,嘶聲說,不收錢。
老者的形貌十分可怖,一只眼只剩個窟窿,面上有錯深刻的疤傷,像飽經風霜的樹皮,但雙雙覺得他看的眼神十分和,一點也不怕他。
他用一種和又悲傷的眼神看著年的孩,像是在看另外一個人。
這是一個在浩劫中失去了一只眼,一只手,一條的劍客,在用這種方式,完他的使命,繼續他無法言說的守護。
他向來笨拙,不懂人,卻也明白如今自己是什麼模樣,似人非人,武功盡毀。
他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從那個雨夜的山崖下爬出,又花了很長時間回復記憶,重新走到的窗外——
然后他聽見一聲響亮而悠長的,嬰兒啼哭。
既然世人說他死了,那便是死了,他實在沒有資格回到那個飄著桃花的山峰,去和那個已經功名就的姑娘說話。
已經有夫婿,還誕下了后代,將會擁有屬于自己的圓滿人生。
值得這個世上最好的東西,而他絕不在此之列。
霜風劍斷在那個雨夜,他們從此再沒有相見。
彼此相守著同一座青山,他自己逐漸腐朽的,想象著是如何老去,即使是白發也一定十分麗。
或許風能帶去那些未盡之言。
“我沒什麼追求,所不過一劍……”
“一人,而已。”
興平十七年的夏天已經很遠,那一年沒有發生任何事。
夏日和他們一同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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