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初桃以為祁炎這樣的武將,是不擅書畫的。
那八個大字初看之下有些狂,然而細細品鑒,方覺磅礴大氣,這樣的筆鋒氣勢無人能及。
但孟蓀的字也極好,骨勻稱,飄逸雋。
兩張書案前圍滿了士子簾,竊竊私語,或搖頭或頷首,而祁炎與孟蓀各自立,等著紀初桃裁決。
紀初桃當然覺得祁炎給的驚喜更大,可方才主給祁炎鋪紙,想必不人都看在眼里,此時無論說什麼評論,眾人都會覺得有失偏頗。
既如此,倒不如將這個燙手山芋丟給旁人。
最后還是給簾評論,簾戰戰兢兢給出了個“不相伯仲”的結論,誰也沒有得罪。
紀初桃命人將兩幅風格迥異的墨寶收起,打包帶走的卻只有祁炎那份,笑道:“今日得二位墨寶,為瓊林宴錦上添花,本宮甚喜。挽竹,拂鈴!”
喚來侍婢,讓們取了上等的古硯、筆墨等,賜給祁炎和孟蓀。
孟蓀淡然了禮,視線在紀初桃與祁炎之間輕輕掠過,又歸于平靜冷清。
宴席酉時方散,紀初桃喝得微醺,在侍婢的攙扶下上了馬車,直打盹。
忽的馬車一沉,是祁炎跟著躍了上來,這次沒有坐在車夫旁的位置,而是掀開車簾躬進來。
馬車并不寬敞,容不下太多人。
拂鈴和挽竹對視一眼,皆很有自覺地下車步行,將車中空位留給祁炎。
酒意上來,紀初桃杏眼朦朦朧朧的,比平日多了幾分瀲滟桃,更襯得眉目如畫、白紅。
想起心中困,便拿了側擱著的宣紙展開,對落座的祁炎道:“小將軍寫這個是何用意?不知的,還以為你是來赴婚宴呢!”
哪有瓊林宴寫“天作之合”的?
弄得紀初桃怪不好意思,想要問個清楚,可那麼多探究的雙眼睛盯著,都找不到機會開口。
祁炎神疏狂,靠在車窗邊,曲肘撐著太,看著端坐的矜貴許久,忍道:“殿下聰慧,難道看不出來?”
紀初桃側首回視,眸閃爍,卻無法說出口。
沒名沒姓的一句話,如何猜得出來?何況若是猜錯,豈非自作多?
未曾等到回應,祁炎的眸漸漸沉了下去。
抱著一期許,他換了個問法:“殿下覺得,孟蓀如何?”
紀初桃想了想,誠然道:“才貌雙全,氣質如玉,在及第士子中算是佼佼者。”
“……”
祁炎挑眉,強住滿腹酸意,意義不明道:“是了,殿下素來偏這等‘裝腔作勢’的溫潤君子。”
他為何總是提及孟蓀?
想到什麼,紀初桃心尖一,回過神來:祁炎的那句“天作之合”,該不會是在暗示與孟蓀罷?
當初大姐讓多多留意孟蓀,紀初桃并未多想,還以為是讓替朝廷考察此人是否能當大任。后來赴宴,從旁人微妙的眼神和窸窣談論中,也就猜到事或許不是自己想的那樣簡單……
可大姐點鴛鴦譜也就罷了,為何連祁炎也如此?
紀初桃登時酒醒了一半,心中有些郁卒。不知為何,就是有些不開心。
“本宮才不喜歡什麼‘天作之合’。”紀初桃輕聲道。
所以,不要撮合與什麼狀元郎啦!在心里補充。
那低低的抱怨落在祁炎耳中,卻是另一番燒心刺骨的意味。
他的姿態不再隨意悠閑,緩緩坐直了子,幽深的眸子定定地看著紀初桃,啞聲問:“殿下……不喜歡?”
紀初桃也看著他,兩腮帶著酒意的微紅。
唯恐他親手將自己推去孟蓀邊,故而堅定地搖了搖頭,道:“本宮不喜歡這樣的玩笑。”
祁炎的眸子黯了黯,擱在膝上的五指握。
慶功宴上賜婚,承天門下親口承認自己“駙馬”的份,懸崖山中生死相依……他以為,對得起“天作之合”四字。
卻沒想到,紀初桃會這般抵。
祁炎看著微微蹙眉的紀初桃,心里亦不好,嫉妒與偏執拉鋸,仿若寒冰與熔巖的織。先是晏行,而后是孟蓀,之后還會有新人不斷涌現……
是帝姬,是天上溫的明月,會有無數人奔而來。可他,卻只想將拽塵埃,藏進心里。
瓊林宴沾染的輕松氣氛,仿佛結冰般凝固起來,酒意混沌,兩人皆是各懷心事。
祁炎側首,過飄的車簾看到道旁有幾名及第士子結伴行過。
為首那人瘦高個,黑臉著紅,腳步虛浮踉蹌,正是瓊林宴上設計為難紀初桃的那個二甲進士。
竟是送上門來了。
祁炎眸一寒,心里的不悅找到了發泄,沉聲道:“停車。”
說罷,不待馬車停穩,他已開車簾躍了下去。
挽竹上車,奇怪道:“殿下,祁將軍突然要去哪兒?”
紀初桃掀開車窗紗簾,道旁已不見祁炎的影,便搖首怔然道:“興許,是有什麼急事罷。”
挽竹看出了紀初桃的低落,也不笑了,小心翼翼問:“您和祁將軍,吵架了麼?”
不然為何一個冷著臉要走,一個獨自在車中悶悶不樂?
紀初桃覺得,祁炎大概是不開心了。
自從上元節以來,他已經很久不曾生氣,總是寸步不離地護著。脾氣好到,以為可以一直這樣快樂下去。
可這片平靜,終究是隨著孟蓀的出現而被打破。
紀初桃捂著酒醺微紅的臉頰,視線落在側寫有狷狂大字的宣紙上,自語般嘆道:“可是,本宮就是不喜歡孟狀元呀。”
……
祁炎一夜未歸,只差人送了口信過來,說有要事要回鎮國侯府住些時日。
紀初桃放心的同時,又有些失落,畢竟習慣了祁炎的“伺候”,邊突然沒了那道拔矯健的影,總覺得哪里空的。
午膳時,挽竹端著一盤子各的絹花進殿,朝執著鼠須筆出神的紀初桃笑道:“殿下,有件喜事!”
說著,挽竹見到紀初桃畫了一半的肖像,“咦”了聲:“殿下怎的又在畫這個沒臉的黑男子了?不是許久沒有做過那些怪夢了麼?”
挽竹剛想說“夢中郎怎的好像祁將軍”,便見紀初桃胡卷起畫軸,意興闌珊道:“何事?”
想起正事,挽竹噗嗤一笑,湊過來興沖沖道:“殿下還記得瓊林宴上那個不知禮數的瘦黑進士麼?聽宮里的侍說,那日瓊林宴歸去途中,不知哪里飛來的石子砸中了他,他一個踉蹌跌進水渠中,摔得鼻青臉腫,連過兩日的簪花宴都不能來了!”
“竟會有這麼巧?”紀初桃疑。
挽竹叉腰,很是幸災樂禍的樣子:“誰他在宴會上大言不慚,竟敢諷刺孟狀元和殿下您,這下可遭報應了!活該!”
紀初桃手執筆,托著下頜,淡淡“唔”了聲。
那個士子雖然可笑,卻也不值得留意什麼。
見紀初桃興致缺缺,挽竹抿一笑,將裝滿各絹花的托盤奉上,伶俐道:“后天就是簪花宴,您選個花?”
本朝每年春末,宮中都會舉辦一年一度的簪花宴,宴請文武百。宴會上,天子和皇儲會將各花賜給自己倚重的臣子,以表嘉獎。譬如文是茶花、牡丹之類,武將是欒枝芳草之流……
大殷尚未有皇儲,因此賜花便由三位帝姬陪同小皇帝完。
往年紀初桃是不參與賜花的,不似兩位姐姐那般位高權重,賜的花也無甚意義,連著幾年都告假不去。
今年也一樣,的心思全然不在花上,看也不看便回絕道:“不選,撤了罷。”
挽竹“噢”了聲,端著花盤要走。
正巧拂鈴進來,問了緣由,便向前勸道:“殿下往年不涉朝局,故而不賜花也在理之中。但今年殿下連連主持幾場大宴,瓊林宴更是名聲大起,令無數士子刮目,按理是有權賜花的。”
紀初桃道:“可是本宮沒有想賜花的人。”
說到此,一頓,腦中頓時浮現出一張桀驁英俊的臉來。
拂鈴看了眼的神,角微微揚起,輕聲道:“奴婢聽聞,今年簪花宴,鎮國侯世子也會去。”
紀初桃眼眸微亮,細的指尖轉著鼠須細筆,忽而認真道:“你們說若是送武將,該用什麼花?”
挽竹和拂鈴相視一眼,俱是出些許輕快的笑意。
宋家酒樓,廂房。
祁炎抱臂著窗邊的銅鏡,面無表,甚是凝重。
一旁,宋元白翹嗑著瓜子,忍不住道:“我說祖宗,你來我這兒對著這面破鏡子看了快半個時辰了,到底意何為?”
祁炎審視著鏡中眉目朗的臉,肅然問道:“我和孟蓀,誰好看?”
“咳咳!”宋元白險些被瓜子仁嗆住,一陣猛咳。
見鬼了!這是祁炎問出的問題?!
宋元白滿腦子都是“吾與城北徐公孰”,半晌巍巍豎起一大拇指,角搐道:“君甚,孟公何能及君也?”
祁炎本就隨意一問,也不指宋元白里能吐出什麼象牙來,遂手將銅鏡扳倒在案幾上。
宋元白想笑不敢笑,憋得一張臉通紅,提醒竇初開的祁某人:“以侍人,終不能長久,我勸你還是想想別的法子。”
祁炎剛應付了瑯琊王那邊的消息,時間正空閑,滿心都是如何將紀初桃重新搶回來,圈在邊,并不聽得進宋軍師的良言。
宋元白有了種“孩子長大了,不聽話了”的慨,繼續了把瓜子道:“明日簪花宴,你去不?”
祁炎笑得有些冷:“去啊,如何不去?”
畢竟,有孟蓀在那兒呢。
……
四月中,簪花宴,同時賜一甲進士銜。
紀初桃提前半個時辰便了宮,直朝紫宸殿行去。
袖中藏了個長條形的紫檀盒子,走到中途,沒忍住將盒子悄悄拿出來打開,著里頭一支崢嶸的絹花,不放心地問隨行宮婢:“拂鈴,你覺得本宮送他丹桂合適麼?”
這丹桂欒枝是紀初桃請教尚宮,一一縷親自纏繞織做出來的,做廢了十來枝才選出最好的這枝,花了多心思拂鈴都看在眼里。
拂鈴道:“丹桂十月霜寒盛放,花開紅似簪纓,氣勢雄然,在民間意為武神花。殿下贈送祁將軍丹桂,是再合適不過的。”
紀初桃放了心,開始期許祁炎收到花會是何神。
想得太神,未留意一行侍端著糕點自拐角而來,兩撥人險些撞在一起,紀初桃匆忙停住腳步,手中的花枝卻抖了出來,落在地上。
侍們自知闖禍,忙伏地請罪,嚇得兩戰戰。
挽竹迅速將花枝拾了起來,仔細吹了吹灰塵,心疼道:“還好沒摔壞,殿下做了許久呢!”
紀初桃見花枝并未損,虛驚一場,便也不為難侍們,叮囑道:“起來罷!下次小心些,別這樣莽撞。”
侍們忙不迭稱“是”。
待紀初桃一走,路過的宮人見到什麼新奇事般,相互低聲道:“你們瞧見了麼,三殿下這次不僅來參與簪花宴了,還帶了花呢!”
“看見了看見了,好像是木樨花!”
“不對,那是丹桂!不知是哪位大人這般有福氣,能得到三殿下初次送的花呢!”
“還能有誰?俗言道‘蟾宮折桂’,意為金榜題名,依我看哪,定是送給孟狀元的罷!”
“這麼說來,咱們宮里很快就會有帝姬出嫁的喜事啦?”
三公主與孟狀元郎才貌,堪為佳話,遑論宮中帝姬大婚,必大赦天下,連帶著們這些奴才也能得到嘉獎封賞,不由人人雀躍起來。
宮人們笑談著出了紫宸門,忽見門下立著一名拔冷峻的黑袍武將,登時一驚,臉上的笑容化作惶然,紛紛避讓道:“祁將軍!”
祁炎負手而立,氣場全開,冷冷地向戰戰兢兢的宮人們。
他問:“你們方才,在說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送花花!
ps:文中有化用《戰國策·鄒忌諷齊王納諫》中的句子,標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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