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和談比昨日更為激烈。
北燕人不通禮節,踩著案幾唾沫橫飛;大殷這邊亦索拋卻風雅度量,挽起袖子針鋒相對。
直到第三日,北燕才妥協,同意歸還武帝時期被北燕掠走的七座城池,并以大山為界重新劃定兩國疆域,以此換回他們的皇子李烈;同時兩國聯姻,結親期間兩國不起紛爭,商貿往來互通有無,以北方的戰馬、香料,換中原的鐵、茶葉,并上貢歲幣若干……
待大大小小的副文定下,分別按兩國的禮節蓋章歃,“雁北之盟”便算正式簽訂。
偌大的營帳中,穆勒西依舊是那副耷拉著眼皮厭世的模樣,拿起酒盞旁的小刀轉了一圈,咕噥道:“三公主殿下寸步不讓,當真是一點好也不愿施與我國。”
“記得九年前北燕鐵騎南犯時,曾對我朝使臣說過,戰敗國是沒有資格索要好的。”
紀初桃憶起自己在國史中看到的那段往事,輕輕笑道,“本宮只是,將這句話還給貴國罷了。”
穆勒西也笑了起來:“都說大殷三公主是個不問世事的人燈,這次見了,方知傳聞不可盡信。”
說罷,穆勒西手中的小刀一轉,劃破手掌,將滴酒盞中,暈開縷縷的紅。
紀初桃皺眉。歃為盟,同飲此酒,向來是北燕定契約的野蠻方式。
穆勒西淡然包扎好手掌,將小刀往案幾上一,饒有興致道:“三公主殿下,該你了。”
紀初桃還未說話,一旁的祁炎邁步伐。
但有人比他更快一步,紀琛拿起了那把沾的匕首。
穆勒西攥住了紀琛的腕子,瞇著眼睛的樣子還真有點“金瞳蛇”的涼:“郡王,歃為盟這樣神圣的儀式不容玷污,您來不合適罷?”
他懶洋洋看向紀初桃:“還是說,三公主殿下害怕了?”
這是明顯的刁難,穆勒西在談判桌上未能討到好,便想借此找回一點威風,還真是睚眥必報。
紀初桃被激起了反叛,面不,口而出道:“安溪郡王好歹姓‘紀’,而丞相大人卻不姓‘李’,究竟是誰玷污了誰呢?”
大殷使團揚眉吐氣,俱是哂笑。紀琛亦道:“丞相是臣,我亦是臣,臣子對臣子方不僭越,再合適不過了。”
北燕使臣有氣撒不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咕噥幾句聽不懂的異族話。
穆勒西似是接了紀琛的說法,松開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紀琛滴了,與穆勒西一同飲下混著雙方的殷紅酒水,辣得滿臉通紅,強忍著沒有嗆咳出來。
哐當一聲,穆勒西摔了酒盞,舉臂大呼了一聲什麼,北燕使團亦是跟著高呼起來,震耳聾。
“他們在高呼‘北燕萬歲’。”一旁,祁炎低沉醇厚的聲音傳來。
紀初桃險些以為是“摔杯為號,三百刀斧手沖進來廝殺”的戲碼,聽到祁炎轉譯,這才放下心來,朝著同樣不明所以的紀琛使了個眼。
紀琛呆了一瞬方反應過來,亦是振臂道:“大殷萬歲!”
這堂兄平日毫不起眼,每到這種關鍵時刻便沖上一莫名的勝負,聲音定要蓋過對方。大殷不服輸,北燕亦是卯足了勁兒,紀初桃耳朵都快被震破了,出營帳時腦袋里仍是嗡嗡嗡的回響,如若余音繞梁,頭重腳輕。
“不舒服?”祁炎一戰甲佇立在側,背映關山萬里,英俊非常。
紀初桃深吸一口氣,又徐徐吐出,輕松道:“沒有,只是方才有些張。好在總算完使命啦!”
想了想,趁著使團不注意,眨著眼低聲問:“方才穆勒西刁難時,你朝前走了一步,是想替本宮歃麼?”
戰袍飄,祁炎角一揚,疏狂道:“不用那般復雜。此乃臣之營地,臣只需向前拔劍一寸,自能威懾穆勒西收手。”
不過有紀琛出面解圍,結果也是一樣的。
正說著,便見孟蓀帳而來,凝重稟告:“殿下,安溪郡王的手流不止。”
“怎麼回事?”
紀初桃顧不得與祁炎獨,回到己方的營帳中,果見紀琛著手掌,包扎的紗布已被浸紅了,一群人圍著他。
見驚了紀初桃,紀琛甚是歉疚,不好意思道:“方才歃,刀劃得有些深。”
難怪出營帳前他一直將手藏在袖子里,想來是不想讓大家看到他翻卷的傷口……
紀初桃心驚跳,既心疼又好笑:“郡王怎的這般實誠?旁人是歃,你這是斷腕……速請軍醫來!”
孟蓀道:“王爺只是不愿北燕輕視大殷,何況第一次,難免失了輕重。”
祁炎皺眉,走到紀琛面前時已利落地撕了繃帶,一手按紀琛腕上脈止,垂眸指揮一鍋粥的文人:“止散,金瘡藥。”
隨從們依言照做。撒好藥,祁炎稔迅速地纏好繃帶,打了軍中慣用的止結,起道:“痊愈前不要沾水。”
果然不再洶涌滲出。
紀琛道了聲好,激道:“多謝祁將軍。”
祁炎面容冷峻,只有在走向紀初桃時才有了一緩和,用兩人間才能聽到的語氣低聲道:“死不了,莫擔心。”
他從來不是個多管閑事的人,紀初桃知道他是怕自己著急,所以才勉強關心一下紀琛。
紀初桃抿一笑,眸中湫水瀲滟。
若非帳中人多,還有正事要辦,真想抱一抱祁炎冷的鎧甲,去他腔中那炙熱的心腸。
當日午后,雁門關下,朔風凜冽,旌節仿佛凍僵似的發出沉重的嗚咽聲。
紀初桃坐在馬車中,看著祁炎親自率軍將李烈送到北燕人的手中,再護送紀琛從北燕使團中接回明珠郡主的車馬。
李烈與明珠郡主的垂紗馬車錯而過時,雙方皆停下腳步。
一襲鈷藍束袖、暗紅長的明珠郡主下車,李烈擁抱了,以兄長的姿態拍了拍的肩膀,這才后退一步,目送表妹重新上車,代替他前往陌生的大殷國土。
雄渾的號角吹響,北燕使團及將士以手按單膝跪下,既是迎接他們的皇子歸來,亦是送別他們和親的郡主。
上元節乃是中原的大節,即便遠在邊塞也不能草率度過。何況盟約簽訂,兩國綿延了幾代人的戰火停歇,更要好好慶祝一番。
夜里營帳中大宴,大殷使團為東道主,邀請北燕使臣一同夜宴慶賀。
篝火通明,酒飄香,畢竟是在祁炎的地盤,席上倒也賓主盡歡。
北燕人脈雜糅,西域胡人的影響,能歌善舞。宴飲中途,穆勒西放下酒盞起,朝紀初桃手道:“如今兩國邦,永修舊好。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代表北燕邀請大殷的長公主共舞一曲?”
紀初桃不會跳舞。
在大殷,帝姬是高貴優雅的象征,不會同北燕那般無論男地位,興致一來便可圍著篝火起舞。
一旁的副使孟蓀拱手道:“丞相想共舞,大殷使團中有最好的舞姬……”
“在下就要三公主殿下,只有這樣麗的,才配得上今夜的月。”穆勒西著紀初桃,琥珀金的深邃眼睛中蘊著捉不的笑意,傾近道,“就當是留份臨別贈禮,可以麼?”
紀初桃嫻靜端坐,剛想回絕一句“不可以”,便見一柄長劍橫來。
繼而影籠罩,祁炎橫劍擋在了紀初桃面前,故意朝穆勒西朗聲道:“丞相若有雅興,不若與我舞劍一曲?”
那劍刃已然出鞘,一片霜。北燕使團見勢不對,都停下酒杯,直起來。
穆勒舉手示意自己人莫要輕舉妄,而后抬手將祁炎的劍刃擋開些,后退一步惋惜道:“將軍愿舞劍助興,在下本不該拒絕。只是盟約剛立,大喜之時,實在不該見兵刃之,下次有機會,在下再向將軍討教。”
說罷,穆勒西看了紀初桃一眼,方不舍地回到席中。
紀初桃還不解氣,吩咐營帳中奏樂的琵琶道:“來一曲《將軍破陣曲》,為北燕使臣餞行。”
這是在嘲諷他們是被“破陣”的那個呢!
北燕使臣漢話不,或許聽不出紀初桃的暗諷之意,但穆勒西卻是懂的。只見他把玩著酒盞,面有一瞬的僵。
紀初桃心中痛快,剛哼了聲,便見祁炎收劍,朝紀初桃使了個眼神后,而后轉離去。
“?”
紀初桃坐了會兒,有些心不在焉,掐準時辰差不多了,遂挑了個沒人注意的間隙,循著祁炎離去的方向尋去。
離主帳很遠了,篝火的熱鬧聲遠去,紀初桃方在雁門關的土崖上找到執劍而立的祁炎。
崖上風大,蒼穹如墨,可見遠朔州城的星星燈火。祁炎站在崖上,剪影孤寒,莫名出一子橫刀立馬、一夫當關的英雄氣勢。
紀初桃吸了吸凍紅的鼻子,還未開口說話,眼尾已染上彎彎笑意,問道:“你喚本宮來此作甚?”
祁炎側首,明明角上揚得明顯,卻還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故意道:“臣可沒說讓殿下來。”
紀初桃不服氣,笑道:“雖然沒說,但你的眼神分明就是在喚本宮。”
見祁炎神神的,紀初桃既期待又張,小聲問道,“你找我來此,到底是為什麼呀?”
用的是“我”,仰頭看他的時候,眸中仿若散了萬千星辰的,溫而明亮。
耳畔風聲聒噪,祁炎牽住了微涼的指尖,沉聲道:“跟我來。”
夜是最好的掩護,祁炎稔地繞過巡邏,將紀初桃帶到一無人的帳篷。
油燈昏暗,帳篷溫馨靜謐,擱著一張案幾,一屏風,還有屏風后的一張小榻。紀初桃好奇地四看了看,回問道:“這是什麼地……”
話音戛然而止。
祁炎已解了戰甲和護腕,正在解外袍,手臂抬起作時,裳下的腰背線條矯健而清晰,充滿力量。
紀初桃的臉藏在狐貍的斗篷領子中,只覺臉騰得一熱,說話也不利索了,磕問道:“祁炎,你……你作甚?”
“裳。”祁炎隨手將裳搭在臂上,單手扯下腰帶,皺眉略微急促道,“殿下也。”
“嗯……啊?”紀初桃呼吸一窒,臉燥得快要裂開。
作者有話要說:鴨頭,你們是在為難J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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