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裴寄清話音才落, 后頭便有一道渾厚的聲音傳來。
謝緲還未回頭,那人便已經大步流星地到他與裴寄清的前來,“殿下, 裴太傅。”
裴寄清拄著拐點了點頭,也沒開口, 只瞧著永寧侯徐天吉朝謝緲恭敬地躬行了一禮。
“太子殿下,臣徐天吉是個大老,朝堂上的許多彎彎道道臣都懶得摻合, 臣這麼多年只有一個念想, 那就是帶兵打仗, 打得伊赫人屁滾尿流, 滾出中原才好。”
“臣如今也沒什麼好遮掩的, 之前殿下用臣的兩個兒子臣上了殿下您這條船,臣心里的確不大爽快,但也是多虧殿下,臣那兩個兒子才能從聲犬馬的喧囂醉夢里清醒過來。”
徐天吉一時百集,“無論如何, 臣激殿下。”
“侯爺,那也是你那兩個兒子心地本就純善, 只不過你這個爹從前將他們保護得太好,他們在這月城中又見過多險惡?”裴寄清在一旁笑了笑,“如今收了玩心, 那兩兄弟看著便越發了。”
“但愿他們真能些。”徐天吉嘆一聲, 又正了正神,看向謝緲, “殿下, 若非是您, 臣怕是還沒有這個機會上戰場,臣這半輩子最想的就是將伊赫人趕出中原,您的亡魏之心臣看到了,如今,臣心甘愿與您在一條船上,與您共進退。”
一番話言辭懇切,聽得一旁裴寄清也不由舒展眉眼。
而謝緲眉眼疏淡,輕輕頷首,“永寧侯想說什麼,我清楚了。”
“徐山嵐與徐山霽我會替你照看。”
果然,徐天吉眉心一松,當即又拱手行了一禮,“謝殿下。”
“昨日太子妃的一番話臣在朝上也聽說了,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夫妻同心,我大黎之將來,有了。”
徐天吉沉寂多年,到如今終于要再披戰甲,他的腰背仿佛都比以往直了些,更有一番將軍的模樣,他再看向謝緲側老態龍鐘,須發皆白的裴寄清,眼眶便有些發熱,他朝裴寄清頷首,鄭重道:“裴公,您兒子裴南亭裴將軍未競之業,我徐天吉替他續上!”
提及裴南亭,裴寄清握著拐杖的手指不由有些收,胡須微,他朝徐天吉點了點頭。
“我與太傅在月等永寧侯凱旋。”
晨風吹得謝緲袖微,此間薄霧天里,他眉眼微揚。
待徐天吉轉走下階梯,朝著皎龍門的方向走去,謝緲隨著裴寄清拄拐的緩慢步履下階。
“徐天吉是個好將軍,他去壁上,或可收復綏離。”裴寄清看著徐天吉拔的背影,說道。
“他若不好,我父皇也不會留著他了。”謝緲面上并無多緒波瀾。
“是啊,當初德宗皇帝卸了你父皇的兵權,轉頭就把兵權給了徐天吉,也虧得是這徐天吉爭氣,領兵出征的幾仗都沒有輸,只是德宗皇帝后來不肯打仗了,一味求和,后來榮祿小皇帝繼位,張太后只顧培植自己娘家的勢力,讓徐天吉又繼續坐了幾年冷板凳。”
“可即便是這樣,他倒也沉得住氣,若非是他的確是個可用之才,依著你父皇的脾氣,哪能還讓他安安穩穩地坐著侯爺的位子。”
或是想起自己的兒子裴南亭,裴寄清一下站定,這樣遠的距離,他拄著拐站在這里已經看不大清徐天吉的背影,“將軍百戰死,可憾南亭……”
南亭。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一時有些說不下去了。
可憾南亭,在沙場卻并非死于沙場。
“您的是走不了?”謝緲清淡的嗓音打破他的恍惚沉思。
“如何?太子殿下莫非還要發善心背我這個老頭子?”裴寄清收斂緒,笑了一聲。
謝緲扯,“舅舅,我娘子還病著,便不同您一道了。”
說罷,年便率先往前去了。
裴寄清在后頭看著那道紫棠的影,不由笑著搖了搖頭。
但他拄著拐,由一名宦扶著還沒走出多遠,便有一行宮人抬著步輦來了。
“裴太傅,請。”
一名宦上前來恭敬地喚了聲。
裴寄清不聲,打量著那步輦上刻的四龍紋,便知是東宮來的。
他面上笑意更濃,點了點頭,便由著人扶上步輦,往皎龍門去。
裴府的馬車,就停在那兒。
——
紫垣河上總有一片忽濃忽淡的霧氣彌漫,白鶴展翅掠水而過,戚寸心坐在樓上的窗畔,迎面便有微潤的清風拂面。
“不是跟你說過了,病既還沒好,便不必著急過來。”周靖聽見咳嗽,便手將窗戶合上。
“先生,我就是想來見見您。”
戚寸心抿了口熱茶,嗓子好了些,臉仍然有些不好。
“賀久說到底也不過只是一個普通人,不能因為這世上之人崇尚心堅,敢為義字死之志士,便去要求一個普通百姓也應如此,肯割喂鷹的圣人畢竟是數,這世上大多數人并非是不良善,只是有所懼,有所難,若是太平盛世,他未必會面臨此等抉擇,更不會一念之差殺了恩人又為此痛苦難當,難以原諒自己。”
周靖大抵明白戚寸心為什麼想來見他,眼下邊除了裴寄清,便只有他這麼一個長輩可以依靠,他也明白不過只是一個小姑娘,卻親眼見證自己唯一的朋友了戰爭與政治織之下的淋淋的惡果。
“寸心,你卷紛爭的是南北戰火不止的世道,你朋友犯錯去死的,也是這世道,不是你。”周靖手拍了拍的肩,滿眼慈和。
他的聲音落在戚寸心耳畔,卻剎那令想起那個雨夜,小九地抓著的腕骨,對說:“我變這樣,跟你沒有關系,因為我是先殺了救命恩人的膽小鬼,然后才是你的朋友。”
眼眶有些酸,戚寸心地攥著茶碗,“先生,我從前一直不明白您心中明明還放不下北邊的失地,方不下北邊苦的漢人百姓,卻又為什麼那麼決然地在殿上一劍斷君恩,從此再不手南黎的事。”
“現在我卻好像有點明白了,有的時候,武功再高也終究只能在江湖而非廟堂,絕世武功救不了一個傾頹的國家,始終掌握國家命運的,非是沙場上的將軍,邊關的將士,而是千里之外,朝堂之上的弄權者。”
周靖聞言,抬眼看著,半晌面上的神有了幾分滄桑變化,如今已變得更通了些,也令他頗欣,“不錯,我非是廟堂之上可以攪弄風云之人,我無論做些什麼,終究不能改變朝廷里的風云變幻,但你舅舅與我所的位置卻不一樣,若無明君,朝堂便是一潭污泥,我不愿塵泥沾,自能而去,但他卻不行,他要在其中,不沉溺,不絕,玩弄權大半生,為的也不是自己。”
“寸心,世人敬我,卻不知我不過是匹夫之勇,我能殺一個北魏皇帝,幾個北魏將軍,卻殺不死北魏蠻夷滅我漢家天下的野心,反倒是你舅舅,他半生都是泥淖里的孤軍,如今失了兒子,便更是孤零零的了。”
周靖一時也是頗多。
“先生,舅舅如今也不是孤零零一個人。”
戚寸心收拾好心緒,咳嗽幾聲,“蓮塘若總不見清澈,便不能看夏日的滿塘蓮花開,我和太子也在這泥淖里,我和他會一直在這里。”
的面容仍著些蒼白,但此間不甚明亮的影之下,的一雙眼睛卻顯得清澈又堅定。
因病還沒好,戚寸心今日也沒在九重樓里多待,聽子意稟報謝緲已經到了紫垣河對岸,便下了樓,往對岸去了。
“這幾天舅舅腳不便,你有沒有讓人用步輦送送他?”戚寸心牽著紫年的手,一邊往玉昆門走,一邊問道。
年聽開口第一句便是問裴寄清,他抿了一下,卻仍然頷首答了一聲:“我已遣了人去送他。”
走朱紅宮巷中,戚寸心忽然想起初到南黎皇宮里來,邊的這個年曾站在這樣濃烈的宮墻下,銀杏葉落了他滿肩,那時他對說:“這里并不好。”
“可是娘子,我要在這里。”
年的面容逐漸與眼前此人的廓重合,聽見他的輕喚,戚寸心回過神來,宮巷里靜悄悄的,子意與子茹們一行人也在他們兩人后還隔著一段距離。
戚寸心忽然松開他的手,雙手環住他的腰,像那只小黑貓似的掛在他上,還不忘跟著他的步履往前走。
“娘子?”
年有點無所適從,步履遲緩了些,他的手攬住的后背,紫棠的寬袖覆蓋在肩頭,被照得泛著瑩潤的華。
“你好好走路。”
他明顯有點不好意思了,出聲提醒。
“我在看路啊。”
有點黏人,抱著他纖細的腰不撒手。
“是不是累了?”他了的腦袋。
“那你要背我嗎?”
仰頭他。
“可以。”
年想也不想,輕輕頷首。
春日杏花落滿頭,戚寸心被他背著,趴在他肩頭,拂落他發間的花瓣,他看不到的眼圈兒是紅的,卻沒掉淚,只是忽然喚了聲,“緲緲。”
“嗯?”
他聞聲,便下意識地側過臉。
毫無預兆的,親了一下他的側臉,那一霎,他眼睫輕抬,卻聽說,“緲緲,我們要和舅舅一樣,守在這里,守住南黎。”
這里一點兒也不好。
可是我們仍要在這里,腥泥淖,以期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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