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間的霧氣微濃, 數匹馬在林間飲溪食草,馬蹄輕踩著泠泠水聲,迎面便是早秋微涼的風。
年袖純白, 靜默地坐在石上拭鉤霜, 或因一的傷還未曾痊愈,便風塵仆仆趕了一路,他的臉仍是蒼白的, 眼瞼下銜著兩片倦怠的淺青。
他似乎有點失神, 拭纖薄劍刃的作有些遲緩, 那一雙眼睛也不知在看向何,總有些霧蒙蒙的。
“殿下,那邊傳回來的消息,晉王此番回月, 江玉祥確是領兵隨行。”
徐允嘉將一張字條遞到他眼前。
江玉祥便是金源布政使江同慶的叔叔, 他曾跟隨還是齊王的謝敏朝出征抗擊北魏蠻夷, 謝敏朝登位后封他為龍虎將軍, 如今駐軍蒼州, 更是掌握金源, 潛德, 保三省軍事的正二品總督。
“徐天吉在壁上打仗,崇軍已隨我的車駕去永淮, 如今月的守城軍不過六萬, 崇英軍又在緹, 這個江玉祥手底下有兵四萬,謝詹澤豢養的私兵足有一萬, 而偏偏此時我父皇病重的消息不脛而走。”
年輕睨著紙上的字跡, 沒有多的微彎, “徐允嘉,你說月城中見風使舵之人見他謝詹澤與江玉祥帶兵回月,他們又會作何選擇?”
先是吳氏之流合力以裴家勾結北魏細為由,要太傅裴寄清獄接大理寺審查,再是謝敏朝病重的消息傳出。
朝堂的水算是徹底攪渾了。
“如今太傅在大理寺,只怕月城就要了,”徐允嘉的臉十分凝重,“可臣分明已經遣人將裴育寧父子所為送信去了月太傅府,太傅他……為何毫無準備?”
京山郡太守裴育寧親自監斬,將自己的親生骨裴川皓砍了頭的事已經上呈月,此事早在月鬧得沸沸揚揚,裴育寧更是已在去月請罪的路上。
單靠此事并不能真的扳倒裴寄清,但吳氏與謝詹澤卻能借著裴寄清大理寺審之際做許多事。
“也許不是沒有準備,而是事超出了他的預料。”
吳氏母子必定抓住了裴寄清的痛。
裴寄清是南黎朝堂上主戰派的主心骨,謝敏朝重病不起,裴寄清又被下獄,此時朝中必定是風起云涌,其中的墻頭草必定會在此時偏向謝詹澤與吳氏。
山風吹林間樹影簌簌作響,藏在云后的日遲遲不出,這天呈現出一種冷淡晦暗的澤,謝緲的袖被吹得來回拂,他輕咳幾聲,站起時,那纖細的腰更襯他此時影清癯,“走吧。”
“馬上便要過一個小鎮,殿下可想吃些什麼?”徐允嘉想去扶他,卻見他輕輕抬手,無聲拒絕,便也只得跟在他后,問了聲。
年聞言,卻忽然站定。
他的烏發被風吹得微,手指輕著蒼白腕骨上的那顆不會響的鈴鐺,他回過頭來,“可有八寶?”
八寶?
徐允嘉愣了一下。
年的一雙眼睛定定地向遠的一片云山霧靄,昨夜他僅有那麼一小會兒是睡著的,“我夢見和我說,想吃了。”
——
迦蒙山是南疆圣山,三姓護法集聚于圣山的半山腰,各自建寨而居,而在圣山山頂的天燭峰上,則是大司命的圣殿。
所有通往圣殿的路都有三姓護法的人守著,除了三大氏族的族長與嫡系,沒有任何南疆人可以輕易上天燭峰,見大司命。
蕭瑜帶著四個漢人回了蕭家寨的消息不過一夜就傳遍了寨子,寨中沒去過擷云崖上邊的南疆人接二連三地跑來看熱鬧,但即便他們人多,也顯得一點兒也不熱鬧,窗外那麼多雙眼睛只是定定地盯著他們看,那目說不上友善,甚至有點兒滲人。
“……他們的眼神就跟想放蟲把咱們咬食干凈似的。”
徐山霽冷不丁對上幾雙眼睛,便不控制地打了一個寒。
“他們要真敢,我就把他們寨子給燒了,蟲子又不是燒不死的東西。”子茹雙手抱臂靠在柱上,冷冷地掃了一眼外頭那些南疆人。
“我的眼睛好之前,你們不要輕舉妄,南疆的風俗習慣我們全然不知,我們在這里要事事小心,不要犯了他們的忌諱。”
戚寸心的眼睛纏著一圈細布,是蕭瑜給用了外敷的藥。
“是。”
子意與子茹齊聲應。
不一會兒,便有人推門,是那向來不拿正眼瞧他們的蕭桑阮,腰間掛著一把銀鞘匕首,腰帶上嵌著銀質的花珠。
待蕭瑜抬步走進來,才跟著進門。
“服外敷的藥都得日日用,你的眼睛很快就會越來越清明。”蕭瑜瞧了瞧戚寸心眼前的細布,才開口說道。
“我記下了,謝謝蕭姨。”戚寸心點了點頭。
“你們也不用擔心外頭那些人,他們都是沒見過漢人的,來這兒也不過是瞧個熱鬧,沒我的命令,他們不敢把你們怎麼樣。”蕭瑜瞥見徐山霽那副警惕的模樣,便涼涼地添了一句。
“族長,家寨的人又將龍淵泉給占了!”
有個青年跑到門口來,大約是一路沒歇過,他看起來汗涔涔的,直用手抹臉上的汗珠。
“他們這又是做什麼!”蕭瑜眉頭一擰,也顧不上和戚寸心再說過多的話,只讓人將送來的飯菜放下,便匆匆出去了。
蕭家寨的飲食明顯比麻吉家的要好上許多,幾道生拌菜便配有五種口味不一的清香蘸料,米飯也比麻吉家每頓的分量要多一些。
戚寸心索著用勺子安靜地吃飯,徐山霽在這樣一個古怪的地方卻有些食不知味,隔了會兒,他還是沒忍住,低聲問,“夫人,您可有什麼打算?”
戚寸心慢吞吞地吃下一口米飯,卻問他,“你覺得南疆的稻米比之京山郡的如何?”
“南疆這米粒大,又晶瑩飽滿,比京山郡的稻米口要好上太多,只是這麼一小碗,在麻吉家我就吃不飽,在這兒還是吃不飽。”徐山霽答得誠實。
“他們這里好像沒有什麼主食的說法,米飯與這些和菜沒什麼區別,都只是一頓飯的其中一味。”
子意開口說道。
“那是因為迦蒙山的山勢區別于其他地方,所古興不是說了?迦蒙山以北的南疆百姓種稻要比他們容易得多。”
所古興比麻吉要和善,這些都是徐山霽和所古興閑聊時聽來的,“但因為迦蒙山是南疆人心目中的圣山,大司命還在天燭峰上,三姓護法自然也沒有人會離開這里,但這樣一來,他們在這樣地勢不一般的山上種稻就是一件難事。”
迦蒙山上的水源,所以山上的南疆人無論是種田還是吃水都需要依靠人力去搬運,但這種搬運法到底是杯水車薪,所以他們種的田并不多,秋天的收也。
“龍淵泉快干了,百年來共守一泉的蕭家寨和家寨才會搶水鬧矛盾。”這是麻吉告訴戚寸心的,方才那青年急匆匆地趕來說龍淵泉被占,更映證了這一點。
“夫人您可是想從此手?可這個,我們能怎麼做?”徐山霽皺了皺眉頭,“我們總不能讓那龍淵泉再度出水吧?”
戚寸心搖頭,“龍淵泉將干涸是誰也改變不了的,我知道這個道理,在外漂泊多年的蕭姨如何會不知?不顧族人反對,主帶我們回蕭家寨,并非只是因念及我與在緹的一段緣分,這樣的子,一生也只為我鄭叔叔一個人優寡斷過。”
若要治戚寸心的眼睛,蕭瑜本可以讓人送藥到麻吉家便好,作為蕭家寨的族長,一個南疆人,絕不可能會貿然帶他們這四個漢人回寨子里。
“那是什麼目的?”
徐山霽始料未及,原來這事背后竟還有這樣復雜的一層。
戚寸心索著將碗筷放到桌上,“要我替解決這件事,一旦解決了水源問題,也就化去了蕭家寨與家寨的矛盾,從而避免兩寨愈演愈烈的爭斗。”
“可我們又上哪兒給他們找水源去?要是離他們寨子太遠,他們不一樣還是用水難?”子茹正蹲在一旁用小魚干喂小黑貓,聞言便轉過頭來了一句。
“等我的眼睛看得清了再說吧。”
戚寸心看起來倒也不著急,又捧起碗讓子意給添了小半碗湯,“你們多吃點,他們的炒山豬可好吃了。”
夜里由子意幫著洗漱過后,戚寸心躺在床上還沒有睡意,大抵是蕭瑜的藥效用真的要好些,明顯沒有前些天那樣困乏了。
“姑娘,你要什麼的線?”
子意在自己隨帶著的包袱里翻找。
戚寸心想了一下,說,“紅。”
紅最鮮亮,看著也吉祥。
“姑娘這是想編什麼?您的眼睛只怕還不方便……”子意將紅整理好,給。
裹著外敷藥的細布已經摘了,戚寸心的眼睛清清涼涼的,縱然看不大清眼里的線,但借著燈慢慢索著,也能編,“百珠結绦。”
“我一天只編一個結,穿一顆珠子,慢慢地編也是可以的。”
抿笑了一下。
“奴婢幫姑娘拿著,姑娘想要什麼珠子?”
子意沉默片刻,不忍多問,只能輕聲道。
“貓眼石。”
戚寸心想起來自己曾經給謝緲做的那件裳領口的貓眼石扣子,一顆顆的,在太底下瑩潤又剔。
但還是他的眼睛,最漂亮。
這一夜過去,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寨子里就鬧哄哄的。
戚寸心才醒來,便聽見徐山霽在敲門。
子意幫著穿好裳梳洗過后,出去時,在不甚明亮的晨里瞧見一群黑,看不大清面容的人朝著這邊過來了。
子意與子茹警惕地將戚寸心護在后。
“好你個蕭瑜!你才當上族長,就敢領著外頭的漢人上我們迦蒙圣山?”一名老者的聲音雖顯滄桑,卻仍然渾厚底氣足。
“驁叔叔,昨日您放任你們家寨人強占龍淵泉,今日您又帶著人強闖我蕭家寨,您是打算與我蕭家寨徹底撕破臉了?”
蕭瑜匆匆趕來,一張臉都是沉的。
“蕭瑜,你不要避重就輕,現如今,是你在圣山窩藏漢人,你既我一聲叔叔,便該聽我的,將玷污圣山的漢人扔到蛇里去!”
名喚驁的老者說著,便一雙渾濁的眼睛在戚寸心四人上來回掃了一眼。
蛇?
徐山霽只聽這名字,便覺得后背有點發涼。
“大司命都沒說漢人來了便是玷污圣山,驁叔叔您這又是說的什麼歪理?”蕭瑜冷笑一聲,“他們是我請來的客人,不是您可以隨便置的。”
“我看你是出去的這些年將心都養得野了,你這樣的人,如何做得蕭家寨的族長?你們蕭家寨是沒人了?”驁沉聲道。
眼看著他們說話間的火藥味越發濃烈,那驁又使喚人來要將戚寸心四人拿住,卻又被蕭瑜邊的人給擋下來。
“蕭瑜,你犯了圣山的忌諱。”驁提醒。
“什麼是犯忌諱?”
戚寸心忽然出聲。
一時所有人的目都停在的上,但因看不太清他們的臉,所以也并不覺得不自在。
“你這漢人丫頭看著年紀還小,怎麼這般想不通,要上我圣山?”驁微瞇起眼睛,語氣有些冷,“你這一來,怕是沒命出去了。”
“那若是我說,”
戚寸心循著他聲音傳來的方向去,“即便龍淵泉干涸,我也有辦法保住你們兩寨的水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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