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金秋,秋高氣爽,桂花在枝頭燦爛地綻放開來,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桂香,香飄十里。
十月初六,蘇城最有名的戲園子,位於城西華盛街的浮曲園,今日要開一出名《芙蓉亭》的新戲了,戲樓裡很是熱鬧,人頭攢,幾乎是座無虛席。
此時距離開戲的未時還差一刻鐘了,來看戲的客人們一個個都翹首以待,其中也包括坐在一樓大堂的一個二十來歲白皙斯文的藍袍青年和他旁一個五六歲的。
“嘩啦啦……”
那藍袍青年正在給斟茶,這時,小二帶著一個頭發花白的青老婦朝這邊過來了。
“李公子,”小二稔地對那藍袍青年打著招呼,點頭哈腰地說道,“今日園子里正好滿座了,不知道李公子是否介意與這位傅老夫人拼個桌?”
聽小二的口氣,就知道這位李公子應該是戲園裡的常客。
那李公子還沒說話,他旁的已經靈活地從椅子上跳了下來,熱地幫著那青老婦拉開了椅子,笑瞇瞇地說道:“傅婆婆,請坐。”
那小小的養得極好,白胖紅潤,頭上梳著圓圓的鬏鬏頭,纏著琉璃珠串,上穿了一件團花刻的薄襖,模樣看著十分可。
“謝謝你啊,小娃娃。”青老婦,也就是詠,俯首對著微微一笑,坐了下來。
“我不小娃娃,”自來地自我介紹道,“傅婆婆,我心心,心的心。”
“心心,真好聽的名字。”詠目慈地看著這可的娃娃,笑得眼角的皺紋都在了一起。
“那是當然,這是我爹給我取的名字!”
“……”
這一老一就這麼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起來,看著還頗爲投緣,而一旁的李公子眼角了一下,以他這傻兒自來的個,他真怕有一天被給人拐跑了。今兒回去以後,一定要讓家裡那位好好訓訓!
“鏘鏘鏘鏘!”
戲臺的方向傳來一陣響亮的鑼鼓聲,頓時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
未時到了。
隨著一陣悠揚歡快的樂聲響起,兩個濃妝豔抹的戲子依次墨登場,戲開演了。
四周的客人安靜了下來,一道道灼熱的目都看向了同一個方向——前方的戲臺,也唯有詠,不時藉著喝茶的作打量著旁的這位李公子。
他面容清秀,白皙如玉,中等量,形看著有些單薄,就像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江南書生一般。
此刻,他專心致志地看著臺上的戲,那烏黑的眸子熠熠生輝。
而他旁的心心也是與他一樣的表和眼神,偶爾自己拿起茶杯抿一口茶水,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去,沒有發出任何的異響。
這個娃娃格活潑,卻不浮躁,看來平日裡的規矩學得不錯。想著,詠不由角微翹。
須臾,戲臺上就迎來一波高,四周的客人皆是鼓掌好,戲樓中一片喧譁熱鬧。
第一折在高時戛然而止,戲臺上的幾個戲子就依次退了下去,一下子就冷落了下來。
中間要休息一盞茶功夫,纔會開始第二折。
四周的客人們還意猶未盡,頭接耳地討論起剛纔的戲來,說到興時,一個個熱沸騰,一時間,戲樓中竟是比剛纔唱戲的時候還要熱鬧。
“傅婆婆,您不喜歡這齣戲嗎?”忽然,心心一本正經地問詠道。
詠怔了怔,只見那娃娃睜著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櫻桃小癟癟的,似乎著些許委屈。
這一瞬,詠忍不住把眼前這張可的小圓臉與記憶中的另一張臉龐重疊在了一起,心緒盪,心神有些恍惚。
真像啊!
詠心底發出一聲塔西,很快就回過神來。
看著娃娃,詠不由角翹起,手有些,很想娃娃那烏黑的發頂。
剛纔只顧著打量這一大一小,本就沒聽那齣戲到底唱了些什麼,因此只得含糊地說道:“比起文戲,我更喜歡武戲。”
“傅婆婆,我也喜歡武戲的,尤其是《孫悟空大鬧天宮》!”心心興致地說著,“可是,傅婆婆,文戲也很有趣的!像今天的《芙蓉亭》,可是我們蘇城最厲害的竹生居士寫的戲,剛剛纔是第一折,後面更彩……”
眼看著兒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地說個不停,李公子不好意思地朝詠一笑,道:“傅老夫人,小一向聒噪,真是擾了您的清淨了。”說話的同時,他直接把兒的小給捂住了,只聽娃娃發出可憐兮兮的咿唔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詠微微一笑,眸中閃著濃濃的笑意,道:“李公子多禮了,心心很可,與我的孫子很像。”
“傅婆婆,您的孫多大了?”心心好不容易總算開了捂在上的那隻手,忍不住問道。
“呀,今年就要做母親了……”
“那不是很大很大了?”
“……”
這一老一小話語間,又是一聲尖銳的鑼鼓聲響起,第二折戲在樂聲中開唱了……
臺上如泣如訴,臺下掌聲雷,戲樓裡不時發出好聲,幾乎快要掀掉了屋頂,一浪接著一浪地涌來……等這齣戲唱完後,已經是快要申時了。
外面的天不知何時沉了下來,天空中下起了小雨,雨水淅淅瀝瀝,滴滴答答,在房屋、街道、小橋、巷子中罩上一層白濛濛的霧氣,路上已經沒有什麼行人了。
“下雨了……”
戲樓的屋檐下,娃娃心心看著那細的雨簾,有些煩惱地說道。
那李公子俯首對著兒眨了眨眼,故意學著兒的口吻苦惱地說道:“那我們豈不是不能回家了?”
“李公子,心心,”詠跟在二人後走出了戲樓的大門,含笑地提議道,“相逢即是有緣,不如讓我家的馬車送兩位回府如何?”
話語間,一輛青篷馬車慢悠悠地駛到了詠前方,趕車的是一個幹的中年婦人,目異彩地朝他們看來,拿著馬鞭的右手下意識地微微使力。
心心出一隻胖乎乎的小手拉著李公子的袍裾,擡頭以詢問的眼神看著他,彷彿在問,可以嗎?
“小蘊!心心!”
就在這時,一個清朗的男音自後方不遠傳來,聲音溫潤明澈,在那淅瀝的雨聲中分外清晰。
聞言,詠子一,彷彿瞬間被凍僵似的,好一會兒都彈不得。
“爹爹!”心心循聲看去,激地朝著詠的後大力地揮著手。
詠深吸一口氣,緩緩地轉過,看了過去。
就在兩三丈外的一輛馬車旁,一個穿柳袍的青年撐著一把灰的桐油傘不不慢地朝這邊走來。
那青年形頎長拔,看著足足比四周的旁人高了大半個頭,在這江南水鄉,分外顯眼。
那桐油傘的影下,他俊逸的臉龐上噙著一抹溫的笑意,整個人看來陌生而又似乎有幾分悉……
詠直愣愣地看著他,眼前不由浮現了一層淡淡的薄霧。
這就是李嘉啊!
曾聽應十二仔細地形容過李嘉,也曾看過應十二特意準備的幾幅畫像,但是當真的看到李嘉時,心裡還是有一種恍然如夢的覺。
李嘉看著有三分像他們家的阿鶴,形相似,眼睛也像……都說外甥似舅,應該說他像的是阿鶴他爹……
思緒間,撐著大傘的李嘉走到了近前,雨水順著傘面淅淅瀝瀝地落下,“滴答滴答”地迴響在詠耳邊,那聲音像是被放大了許多倍。
詠深吸一口氣,努力地讓自己冷靜下來。
沒想到今日會在這裡遇上李嘉,的外孫!
想著,詠的眼神幽深複雜。
過去的近半年裡,應十二幾乎把李家的祖上三代都刨了個底朝天,事無鉅細地查了李家的事。
李家很好,無論是李老爺、李夫人,還是李嘉的妻子李蘊,自小就命運多舛的李嘉能夠遇上這家人也許是他最大的幸福!
九月中旬,在朝堂的局面大致穩定後,詠就帶著兩個親兵千里迢迢地從王都來了江南。三天前,就坐船抵達了蘇城,卻遲遲沒有去見李嘉。
也許是近鄉怯,也許是不想打擾他的生活,又或許,就算見到了李嘉,他們也只是陌生人,又能說什麼呢……
詠知道李嘉的妻子李蘊最喜歡看戲,隔三差五就扮男裝地帶著兒來浮曲園看戲,於是詠也來了,前日就來過一次,遠遠地從二樓看著李蘊和心心;今日是第二次,沒想到因爲戲樓里人滿爲患,小二竟然正好拉著過來與這對母拼桌。
心心很活潑,李蘊雖然沒說幾句話,但是從們母的相就可以看出這一家人很幸福,只有幸福的家才能養育出心心這樣的孩子。
“爹爹!”心心興地撲向了李嘉,一手牽著爹爹的左手道,“您是來接我和孃的嗎?”
李蘊本就來不及阻止,就被兒說穿了自己的兒,有些尷尬地看了詠一樣,卻發現詠面如常,似是全不在意。
李嘉順著妻子的視線疑地看了看詠,問道:“小蘊,這位是……”
李蘊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就把剛纔倆偶然與這位傅老夫人拼桌看戲,以及因爲下雨,對方提議送們回家的事都一五一十地說了。
李嘉不聲地打量著詠,微微一笑,疏離地對著詠頷首道:“傅老夫人,多謝您的一片好意。”
詠還在看李嘉,像是要把他的容貌深深地印刻在心中,的脣了,緩緩地出一句:“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小蘊,心心,我們回家吧。”
李嘉一邊抱起了兒,一邊招呼妻子也到傘下,他小心翼翼地先把兒抱上了馬車,然後又扶著妻子隨後也上了馬車。
短短幾息時間,他的後背、袖被雨水淋溼了一大片,然而他似乎滿不在乎……
很好,的外孫是個好丈夫、好父親……詠忽然笑了,心中的惆悵在這一瞬間一掃而空。
本來也別無所求,只希外孫能過得好!如今看來,上天已是待不薄了!
“啪——”
隨著一聲爽利的馬鞭聲,李府的馬車骨碌碌地往前而去。
風雨中,約可以聽到娃娃興的聲音傳來:
“爹爹!娘寫的《芙蓉亭》可好看了!大家都喜歡極了!要是今天爹爹和弟弟也跟我們一起來看,就好了……”
馬車漸漸遠去,孩的聲音也越來越輕,越來越含糊,很快就被淅瀝的雨聲淹沒了……
送君時,雨正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