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湖星雲, 白塔。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小半個月,天一直灰灰蒙蒙,鼻尖都像是縈著一氣。
伊莉莎端著一杯熱咖啡, 觀察玻璃牆上溪流般匯集的雨水。
聽到有人拉開椅子, 轉, 看見奧古斯特“忙完了”
奧古斯特穿淺灰風, 形高大,眼楮是湛藍,他過玻璃牆,看向對面那棟兩層樓的房子,回答伊莉莎的問題“我已經在網提了結果,暫時沒有想開的項目,先休息兩天吧。”
伊莉莎“嗯, 多休息幾天, 睡個好覺,這段時間的天氣容易讓人心低落。”
話停在這裡,沒人再繼續說下去。
又過了兩分鐘, 奧古斯特才問“祈言怎麼樣了”
伊莉莎眼圈瞬間就紅了, 捧著咖啡杯, 視線別向一邊,別在耳後的碎發落下來“奧古斯特,我這幾天一直在想,要是我沒有提出送祈言去勒托, 或者,白塔的人去接他回來時,速度再快一點,哪怕一分鐘, 事是不是就不是現在這樣了”
祈言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夢,但夢見了什麼,在醒來的同時又全然消散。
他在床邊坐了一會兒,頭很暈,口有種沉悶的心悸,赤腳踩在地上走了幾步,又倒回去穿上了拖鞋。
經過桌邊,他眉目清冷,用水果刀在手臂上劃了一下,出後,再找到繃帶,往自己手腕上纏了一圈又一圈,最後艱難地單手打了一個平整的蝴蝶結,這才開門出去。
沿著長廊一直走,他思維仿佛還在沉眠中未曾醒來,直到有人住他“祈言”
祈言停下,循著聲音,看見了伊莉莎和奧古斯特。
伊莉莎笑著問他“睡得好嗎”
祈言反應有些慢地回答“還好,我睡了八個小時,好像做了夢,但記不清了。”
瞥見祈言袖口出來的一截紗布,伊莉莎端著咖啡杯的手一“你又傷了”
祈言垂眼看了看蝴蝶結,語速緩慢地解釋“嗯,不小心被水果刀劃了一下,很疼。不過陸封寒給我塗了愈合凝膠,又用繃帶纏了一圈,他說很快就會好。”
伊莉莎和奧古斯特對視了一眼。
祈言被接回礁湖星雲後,一直是昏迷狀態。明明除去角上的咬傷和倒劈出的指甲外,沒有別的傷,卻在治療艙裡躺了兩天也不見醒來。
伊莉莎猜測,這應該是祈言的主觀意志他不願意甦醒過來。
又這麼在床上昏睡了三天,祈言才終於睜開了眼楮。
伊莉莎都已經準備好回答祈言的問題,連措辭都斟酌了幾十遍,可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祈言一句話都沒問,起床後往外走,又倒回來穿上拖鞋,邊穿邊問e97z號項目進展怎麼樣了。
伊莉莎心裡總懸著,不敢說別的話,隻答“從你去勒托到現在,一直在跑數據,奧古斯特一星期去看一次,現在還沒出結果。”
祈言點點頭,清瘦的形裹在寬松的衫裡,莫名空。他啞聲道“我去看看。”
伊莉莎跟在他後。
不斷復盤祈言從醒來到現在的一切細微,最後發現“拖鞋”
祈言表自然地回答“剛剛陸封寒提醒我穿上的,說不穿會冷。我總是記不住穿拖鞋,他說沒關系,他會提醒我的。”
伊莉莎心下驟沉。
做的最壞的猜測,還是為了現實。
雨聲小了一點,祈言拉開椅子坐下,先跟奧古斯特聊了幾句e97z號項目的進展,兩人均認為沒有再進行下去的必要,因為半年都得不出數據,龐大的運算量已經證明這是一個死胡同,不應該再堅持下去。
奧古斯特視線掃過祈言蒼白消瘦的臉頰,又落在他細瘦的手腕上,心下微嘆,卻沒表出來,隻把話題拉到日常上“吃過藥了嗎”
“吃過了。”祈言隔了幾秒,眼裡有些許迷茫,“我以為自己吃了藥,其實又記錯了。”
奧古斯特一頓“他提醒你的”
祈言點點頭“嗯,他把水端過來,把藥給了我。”
等祈言被人走,伊莉莎放下已經冷了的咖啡,苦笑“這該怎麼辦”
在祈言的記憶裡,陸封寒沒有因為救他死去,而是跟他一起來了礁湖星雲。至於中間因昏迷缺失的時間,祈言像默許了這個“”存在一樣,毫不予深究。
在他的話裡,會時不時提到陸封寒。
像今天這句“不小心被水果刀劃了一下”,祈言幾乎每天都會說一遍。
令伊莉莎恐懼的是,祈言為了加強這份由他自己虛構的記憶的真實,痛覺那麼敏的他,會每天親手用鋒利在手臂上劃一道傷口,然後用繃帶纏好,再系上蝴蝶結。
就像以此為證據,證明陸封寒真的還在他邊。
而祈言明明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著,吃不下任何東西,一日比一日虛弱和消瘦,卻虛構了一段“每天睡了八個小時,還做了記不清的夢”的記憶。
他消耗著所有生命力,沉溺在一個半是虛假半是真實的世界裡。
仿佛那個人沒有離開,仿佛一切都和從前一樣。
只要他不深想,不探究,就絕不會打破這微妙的平衡。
冷掉了的咖啡口極為苦,舌尖都跟著麻痹了一樣,伊莉莎手掌撐著額頭,
“就像在懸崖上走鋼你知道嗎,我很害怕,我怕祈言陷在這樣的狀態裡,不斷地割傷自己,一整夜一整夜地捱,一天一天熬,最終會熬不住。
我又怕把他從這片沼澤裡拉出來,他的一切會驟然崩塌,怎麼承得住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用那一段段記憶哄自己、騙自己,讓自己搖搖墜,又依然勉力支撐”
說著,已經有了哭音。
所有人都不敢告訴祈言,陸封寒已經死了,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這個人了,就怕他的心理和神在一瞬間便分崩離析。
伊莉莎從小看著祈言長大,更是做了他整整八年的心理醫生,再清楚不過祈言一直抱有死志。
從八年前開始,隨著記憶混淆的不斷加重,祈言每一天都過得極為艱難。
他需要去分辨哪些是虛假,要全盤質疑和否定自己,再從中去拚湊真實,甚至還無法確定,拚湊出來的這些真實,到底是不是真實。
沒有人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痛苦與無。
有時伊莉莎看著祈言,都覺得他是風中一團微弱的火,不知道什麼時候,便會徹底熄滅。
直到祈言去了勒托,直到他們第一次通話,雖然祈言沒有提及一個字,伊莉莎卻明顯覺到,祈言似乎抓住了一細。
就是依靠著這細,讓他堪堪活到了現在。
像溺久的人被拉出水面,得以短暫呼吸。
甚至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有希。
可沒有人知道,這細斷了,又該怎麼辦
無名星上。
耳邊約有人在爭論著什麼。
“這樣的和平是難得的,也是可怕的,聯盟的人們被安安全全地圈在牆,長日之後,便會喪失、喪失對危險的知度,再無警惕。包括中央軍團、各行政大區軍下的駐軍,閑得太久,刀會銹蝕,劍柄會腐爛。”
另一個人回答“但軍人天職,便是保衛聯盟。以遠征軍為雄關,攔住外敵,沒有錯。況且,人類基因裡便帶有分歧和好戰的分,沒了星際海盜,沒了反叛軍,自然會有別的。”
最先說話那人嘆一聲氣“誰都沒有預言的能力,你我能做的,不過是將眼下能做的事做好,再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至於後世之事,自然有後世之人去做。”
陸封寒模糊記起,這是他不到十歲時,一個雨夜,他父親陸鈞難得休假回家,在家裡招待了戰友聶懷霆。
他拿著一架星艦模型在拚裝,一邊聽他們說著他不太懂的話。
星艦
他駕駛的微型星艦已經碎在了躍遷通道裡,追著他的那艘中型艦也一樣。
他遲鈍地發覺,全好像都在痛,但那種痛又隔著一層什麼,不夠真切。
耳邊的雨聲漸漸變小,陸封寒又回憶起他和祈言曾一起流落到一顆荒星上,祈言叼著營養劑,含混不清地朝他說著些什麼。
祈言。
祈言
這個名字在剎那間,喚醒了陸封寒的神智,他用盡全力氣想要手指,卻沒有功,思維仿佛已經與神經系統失聯。
我不能死。
我要醒過來。
我要是死了,誰提醒那個小迷糊冷了要穿拖鞋、了要好好吃飯
他還要回去,祈言答應了等等他。
祈言還在等他。
陸封寒睜開了眼楮。
線太強,陸封寒眼前發花,許久才凝焦距。
映視野的,是天空,上面有雲,余能瞥見綠,從判斷,應該是草尖。
混的記憶讓陸封寒一時以為自己正躺在第一軍校的草坪上,懶懶散散地曬著太。又想起祈言耳垂被草尖扎了一下,便氣地說自己了傷。
“您好。”
陸封寒聽見這句話,眼鋒微厲,戒備明顯。
他初以為是自己才醒過來,警惕降到零點,所以才沒發現旁邊有人。但當他轉著僵的脖子環顧四周時,確定,周圍沒有人,一個人都沒有。
要不是幻聽,要不就采用迷信一點的說法外星見鬼。
“您好。”
那個聲音再次響起。
陸封寒沒有貿然回答。
“按照各項數據判斷,您已經醒了。”那個聲音再次出現,“或者,我在躍遷通道已經壞了,我卻不知道。”
“自檢完畢,結論我沒有壞。”
“進行二次自檢,結論未發現損壞,無需自我修復。”
在陸陸續續聽完這幾句話後,陸封寒謹慎開口“你是誰”
三秒後。
“您好,我是破軍,很高興能跟您說話,您的開場白和我設想的相同,很高興我們如此心有靈犀。”
這句話很長,仔細聽,會發現一種微妙的生。
抓取到其中一個關鍵詞,陸封寒呼吸微窒“破軍”
“是的,謝您為我命名,您的取名水平超越了全聯盟98976的人,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陸封寒現在不了,力竭地閉上眼,問“你在我手腕上”
“如果您指的是我的數據核,那麼是的,我暫時住在您的個人終端裡。”
陸封寒許久才呼出一口濁氣“我沒死。”
“是的,除腦部震、三肋骨骨裂、額角破損出、手臂劃傷外,您還活著,暫時沒有死去的可能。”
陸封寒不認為自己在微型星艦炸的況下,還能活下來,“你救了我”
“當時況危急,因應到您生命征急速降低,我被迫強製啟,附近有一艘系統崩潰的中型艦,我趁機侵,強行彈出了對方的逃生艙。”
明明是電火石間的危急況,卻在破軍平鋪直敘的描述中顯得平常。
“在我們進逃生艙後,躍遷通道被炸摧毀,我們被流推出通道,進了聯盟星域之外。我通過對附近數據的分析,最後決定將逃生艙降落到這顆行星上。我們運氣不錯。”
陸封寒大致清楚了事的始末,也明白破軍所說的“運氣不錯”是什麼意思。
他躺著的地方有草,這就說明,這是一顆適合生生存的行星,食與水源應該不問題。
“謝謝你。”
破軍很有禮貌地回答“不客氣。”
距離陸封寒能自主活,已經是八小時後了。陸封寒頭依然昏沉,但能站穩。至於肋骨骨裂和手臂劃傷,並不影響他的行。額角的口已經凝固,他便沒再理會。
一邊探查附近,陸封寒一邊問“你會不會講小故事”
這是在荒星時,祈言問過他的,如果有一個人工智能陪他聊天,是否希人工智能會講冷笑話和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