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多夢,醒來后總讓蘇錦言想起許多過去的事。
與莫斐也曾親無間過。
還是十一二歲的景,莫斐比他小,八九歲,量還未長,總是追在自己的后央著去騎大馬。朱雀侯府與尚書府累世的通家之好,兩位夫人先后有孕時便定下指腹為婚的喜事。等到兩位公子出世,乾朝民風開化,男男聯姻雖不算主流,但絕非離經叛道之舉,兩府相商,除非再繼有,否則不改初衷。可巧到了這一代,兩家都是獨子。
比起貪玩任自小便特立獨行的朱雀小侯爺,蘇尚書的公子知書達理溫文懂事。未到束發之年已被兩府眾人當做大人看待,每每提及指腹結親、男男相合等事也不避他。是以蘇錦言一早便知道自己與莫斐的關系特殊,并不是普通的玩伴兄弟。也曾悄悄問過母親,將來秦晉好,是自己嫁侯府,還是尚書府添多一位夫人。母親笑著反問他:“以小言之見,你與斐弟弟哪個更似夫君?”小錦言當時認真思考良久,仍是搖頭:“他與我都是男子。”心里卻在想,如果拿同樣的話去問莫斐,只怕劈口就會說:“當然我為夫!”
喜歡莫斐,不知從何時開始。最初的最初,也就只是把他當做弟弟。同窗伴讀,同桌共食,同塌而眠。寒冷的天氣,夜里總會醒來幾次,為睡品極差的人把棉被從地上拾起重新蓋好。春花爛漫的泗水河邊,兩人共騎一馬草長鶯飛,會有短圓的手臂從后面過來攬住自己的腰,累了就趴在背后安穩睡去。
好得所有人都在說兩位公子恨不能在一做了那須臾不離的連人。
也不記得何時開始疏遠。應該是在父親被貶離京之后。送行時,剛能控韁自如的莫斐騎著馬追出去老遠,素來驕傲跳的大男孩拉著年的手哭得泣不聲,反把個斂持重的蘇錦言弄得不知所措,落荒而逃。
后來就是鴻雁傳書。一個月總有七八封。莫斐頑劣,明調皮心氣又高,太學里其他王宮貴胄的孩子不是被他欺負就是敬而遠之,竟沒一個對他的脾氣。沒了蘇錦言的暗中照拂,他也不知挨了師傅們的多戒尺了父親的多訓斥,種種苦悶郁結都借紙筆傾訴在送往青州蘇府舊宅的信中。
是酒,至在蘇錦言這一邊,一封封的信箋折好收妥,泛黃了之后拿出來細細的一字一句的讀,會心的微笑,傻傻的發呆,想來是白發蒼蒼之時可供消遣的賞心悅事。
直到,他知曉了莫斐喜歡人。
十四歲時,莫斐第一次嘗了云/雨滋味,和一個勾欄子。他把整個過程用了極輕佻的文字寫給蘇錦言,字里行間卻難掩激興之。末了寫道:“將來娶妻,房中樂事必教學一學青樓掌故,方不辜負良辰景。倘汝來京,同游共賞便吸髓知味爾。”
活一個玩世不恭的浪子模樣,且直到此時,仍對兩府聯姻之事一無所知。朱雀侯府有意或無意為之,蘇家一無所知。畢竟當時的門當戶對已如今的天淵有別。
兩地來鴻去燕不曾停斷,只是京城來書漸漸不似過往頻,每一封的容也慢慢短簡單,蘇錦言心如明鏡,也曾拿話試探一二,話說得晦,大概心大意如莫斐并未真正明了真意,而這邊的人自有一傲氣,便也把信寫得四平八穩客套疏遠。
如此又是一年。
突然有一日,莫斐寫信來問:“取消婚約?”
無頭無尾,一整張白紙,只這一句。
四個字。
取消婚約。
未了的問號只是禮貌,好歹曾經十載同,如膠似漆。只怕他現下想來,后悔得腸青肚爛吧?
這一日遲早是要來的。蘇錦言事事縝,算無策,豈會不知?鋪開宣紙,蘸墨提筆。
好。
除了這個字,他想不到還可以如何回復。
而就這個字,一個字,花了他整整三日來寫。
做好了一切準備又有何用?直到這個時刻真正到來,他才明白,兒時的這段,自己陷得到底有多深。
這一字書終是寄出去了。過了半月,又收到侯府的來函,卻是寄給他父親的,老侯爺親筆。
老侯爺在信中為犬子的魯莽行為萬分抱歉,一再強調指腹為婚之約絕無推諉取消之理,“等來年令郎弱冠,便可定下良辰吉日辦喜事,到時會三書六聘將人接往京城婚”。
蘇父來兒子,問他意下如何。
蘇錦言答得平淡:“我長他三歲,應該娶妻過門才是。”
知子莫若父,這強口吻不似平日兒子所為,蘇父想了想便也明白其中道理,點一點頭道:“他是侯門,未必肯贅寒舍。既如此,不如由我出面將婚事取消了也罷。”
蘇錦言垂首躬:“全憑父親做主。”
本來事便要如此了結,怎料世事難料。那回復的信箋以及作為定親信的白玉指環尚未寄出,朝中差卻已到了。蘇父又一次因言獲罪,即刻押解進京提審。
出于累世的分,更是出于道義,老侯爺對于蘇父一案的疏通救助傾盡了全力。
朱雀侯因開國之功封于太祖一朝,世襲罔替,榮寵備至。歷代侯府均以輔佐君王、庇佑賢臣和清除佞為己任,深得士子清流尊崇。雖幾任侯爺皆已不在閣六部任職,但拜在門下的文武將遍布朝野,是廟堂主政諸公不可小覷的真正侯門。本以為有此庇佑,蘇父不日便可無罪釋放,怎奈當今天子好大喜功,偏聽偏信,朝中結黨營私蔚然風,勢力糾結龐雜。蘇父為人剛直不阿,幾封冒死進諫的奏章幾乎把所有黨魁得罪殆盡,更有一寧死不愿委曲求全的讀書人傲骨,無論老侯爺如何拼死相救,也終落得發配邊關病死途中的下場。
昔日的尚書豪門一落千丈,家道中落之時,老侯爺將蘇錦言母子留在府中,重提婚約。
知子莫若母。蘇母不堪喪夫之痛臥床多時,臨終前勸兒子道:“你若真心不喜歡,為娘的也就不說什麼了,可小言的心思為娘看得太清了,既然如此,你就應了吧。眼睜睜的看他娶了別人,你心里難過,你父親和我在天上看著也不安樂啊。”
因為母親的這句話,他終是改了初衷,也下了決心。
得知婚訊的莫斐沖進他的房里,氣勢洶洶,一如小時候的樣子。
“你答應過我取消婚姻,出爾反爾,你什麼意思!”
蘇錦言垂了眼,知道是自己錯了。料到他會來找自己,也做好了改口的準備,卻沒料到會是這樣一種暴躁無和深惡痛絕。心疼得厲害,上就狠了。
“你若不愿意,盡可以跟侯爺去說。我出爾反爾,言而無信,自然不得小侯爺的法眼,進不得府門。”
“你!”
莫斐怒不可遏,摔門而去。從此后,再未邁這個院門一步。
當時的蘇錦言并不知道,莫斐如此暴怒急躁和老侯爺如此急于娶他門的背后有一段不可宣之事。而正是這段事讓他與莫斐之間的關系陷于無可挽回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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