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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繚亂》 第30章 小滿(3)

大行皇后的落葬事宜, 都是欽天監瞧準了日子的。四月初二,正是小滿的第二日, 前一天宮里上下就做好了準備, 皇后奉安山陵,那是今生最后的一場送別,但凡嬪以上的, 皆須隨靈而行。

太皇太后問嚶鳴:“路上換洗的裳可都預備齊了?出去不比在京城,一路上風餐宿,白天悶熱,夜里搭黃幔城駐蹕,頭頂上連片瓦都沒有,進了山陵免不得要涼的。囑咐你的丫頭, 帶上一件夾斗篷, 防著路上要用。橫豎你們有馬車, 多一個包袱也不占什麼地方。”

嚶鳴道是,“老佛爺想得真周全, 我一心只預備孝服,竟忘了這茬, 回頭就讓松格收拾。”

太皇太后笑了笑道:“你們沒出過遠門的孩子, 哪知道那些。我走到今兒, 經歷過那麼多事兒, 頭一個送走了英宗皇帝, 后來送走了兒子和兒媳婦……三場大喪, 孝慧皇后的是第四場, 這是孫媳婦輩兒的,這些人都不在了,我卻還活得好好兒的……”

逢上這樣的白事,就算不因深知的離世難過,也難免想起以前的故人。嚶鳴忙上來勸,說:“老佛爺別傷,世上的事不過如此。就像您一個人走遠道兒,路上遇見不同的人,有的人陪您走一程子,有的人個面就散了,夫妻骨亦是如此,沒誰能陪誰一輩子。您自己好好作養子,咱們到臨了都是一個人的,這麼想就不傷心了。橫豎奴才在呢,奴才還能陪老佛爺走一程子,給老佛爺取樂解悶兒。將來奴才要是不在了,自有更好的人來陪老佛爺,到時候您就是老壽星了,更要仔細保養才好。”

的話說在這個景兒上,雖然是哄人高興的,到底也太皇太后心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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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又胡說!我瞧你素來是個穩當人兒,眼下是什麼時候?竟也沒個忌諱。”太皇太后責備了兩句,自然也不是當真怪,復拉到懷里來,捋捋的發說,“我只愿咱們長長久久的,你和皇帝也好好的,這麼著就圓滿了。走了的人走了,是緣分淺,沒法兒。活著的人呢,敞開了心,前頭路還長著呢。”

嚶鳴笑了笑,心說敞開了是不能夠了,要是弄死皇帝不犯法,真想把那個人大卸八塊為深知報仇,一解自己中塊壘。

當然,就算心底里發狠,面上還得笑瞇瞇的。明兒就是大出殯的日子,得預先上養心殿問明了時辰,以便早作準備。

和松格往東去,大太曬在腦門兒上,燙得生疼。兩個人挑墻兒走,一路慢騰騰到了永康左門。出門前朝隆宗門上瞧一眼,這回得留點兒神,別上薛公爺才好。

上次挨罰跪墻兒的事發生后,嚶鳴自己裹著被子好好琢磨了一回,那天的火究竟是打哪兒燒起來的呢,應該是從見了干阿瑪開始。照理說送粥,皇帝不該罰,先頭他捉弄,狠吐了一回,他也應該滿意了。還記得剛到右門的時候,小富說了一句“萬歲爺才從乾清宮回來”,前后腳的工夫,想必那時候落了眼,后來才咬著槽牙整治

唉,仇怨太深了,誰也不樂意讓誰好過。嚶鳴進了宮,自都難保,往后見了想是連安都不能請,再有下回,頂的就不是硯臺,該是刀了。

“松格,你先走。”嚶鳴抬抬下,“機靈點兒。”

松格明白了,走出了長康左門。左右看看,夾道里沒人,連太監也不見一個,點點頭,表示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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嚶鳴放下心來,邁出了門檻。從這兒到隆宗門不遠,加著點兒就過去了。悶著頭,快步穿過夾道,剛要過大門,聽見有人噯了聲。

嚇一跳,忙轉頭瞧,是阿瑪站在屋角,愁眉苦臉說:“你干嘛呢,怎麼做賊似的?”

嚶鳴因一兩個月沒見著家里人了,猛一見阿瑪,心里忽地一陣高興。也不計較他數落,笑著蹲安:“阿瑪今兒真巧,遇上您啦。”

“可不嘛。”納公爺說,“我也不知道你多早晚從老佛爺那兒過養心殿,在這兒候了好幾回,都沒見著你。聽說姑娘上回被萬歲爺罰跪了,有這事兒沒有?”

嚶鳴那模樣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沒心沒肺道:“您怎麼知道呢?”

納公爺道:“宮里都傳遍了,我能不知道嗎?”

“傳遍了肯定是真事兒,畢竟無風不起浪。”

“嘿……”納公爺對算是沒轍了,平白無故挨罰,好好的大姑娘,說出去多丟人!虧他上回覺得這個閨有譜,結果到最后又出這個洋相。側福晉在家哭得嗓子都啞了,說姑娘要出了事兒,也不活了。納公爺沒法子,只好天天在隆宗門上堵人,直到今兒才算被他堵著。

“萬事總有個因由,為什麼呀?”納公爺說,兩撇小胡子晃,“我閨又不是來當使丫頭的!”

要說把閨送進宮,能當皇后納公爺覺得還湊合,要是不能當上皇后,不如嫁給海家。海家哥兒有門手藝,將來修屋子修祖墳都是現的,姑爺能幫著心。嫁給皇帝呢,可有什麼?老丈人見了皇帝婿該磕頭還得磕頭,皇帝一瞪眼,“奴才萬死”簡直就是順口溜。要等到揚眉吐氣時,得是皇帝死了,外孫子即位……這麼一想,又虧又遙遠,真是不上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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嚶鳴知道這個爹骨子里有些反叛,惹他不高興了,他也很敢于抱怨。但這地方人多眼雜,不像家里,皺眉笑道:“阿瑪,我又不是來宮里當姑的,做得不對了,調理是應當的。我不覺得掃臉,沒多會兒皇上就赦免我了,皇上是好人。”

納公爺聽了差點兒笑出來,好人?這年頭好人真多,張就來。

也是人在矮檐下,他又嘆了口氣,“為什麼讓你跪,你告訴我,回頭我好和你額涅代。”

嚶鳴說:“皇上賞我羊燒麥,我吃吐了,皇上瞧我辜負了皇恩,就罰我了。”

“啊?”納公爺一記悶雷劈在了天靈蓋上,“上回他上軍機值房里特特兒問我來著……”

兒對著,半晌嚶鳴蹲了個安,“阿瑪您忙吧,我上養心殿去了。”

被自己的親爹賣了,能怨誰?嚶鳴覺得無話可說,垂頭喪氣邁過了隆宗門。

松格追上來,不知道怎麼開解主子,便道:“萬歲爺真有心。”

心思沒花在好地方,缺德帶冒煙。想當初他八也是這麼整治深知的,深知一貫不拘小節,結果他一拳打在棉花包上,大概覺得無趣得,后來就徹底冷落深知了。

想明白應對的方兒,嚶鳴心里有了底。覺得多忍讓忍讓,別氣別惱,皇帝敗了興,往后就好了,總能過上消停安穩的日子。

右門,因那晚上頂著一張五花臉邁出養心殿而一夜走紅,宮門上站班的幾乎沒有不認識的。見了忙上來打千兒,“姑娘來了?”又來挨欺負了?

噯了聲,“我找前的人。”

“好好好。”小太監樂顛顛的,“奴才給您報里頭當上差的去。”

一會兒三慶出來了,笑道:“大中晌的,姑娘怎麼過來了?下回打把傘吧,仔細曬壞了。”一面說一面往里頭引,“萬歲爺這會兒正練字呢,您在卷棚底下略等等,我這就給您通傳去。”

嚶鳴忙說不,“我是來問問明兒怎麼安排的,沒什麼要事兒。萬歲爺忙,就不耽誤主子工夫了,問您也是一樣。”

三慶覺有點為難,到了養心殿不進去請安,回頭萬歲爺知道了怪罪,那多不好!可轉頭再想想,宮里來去的人多,不是每個進過養心殿的都得去見皇上,萬歲爺政務忙,哪兒有那麼多的閑心見人。于是他把請到東邊的廊廡底下避日頭,仔仔細細告訴:“明兒您得早起,萬歲爺寅時就要起,卯時召見眾臣工。咱們前的人分兩撥,一撥跟隨劉總管伺候萬歲爺上太和門,一撥就在午門外頭候著。大行皇后停在景山殯宮,到時候先上景山起靈,一應儀仗都預備妥當了就出殯。喪儀走一條路,咱們走另一條,萬歲爺要先一步到鞏華城,預備迎接大行皇后梓宮。”

嚶鳴仔細聽著,說起來倒也不復雜,但真正行事要比口述繁瑣一萬倍。頷首,溫聲道:“我記下了,明兒寅時起來,收拾停當就往這兒來和你們匯合。我沒經過這些事,心里也懸著,橫豎明兒聽德管事的安排就是了。”

三慶道:“您也別慌,一應都有務府承辦,咱們跟著駕行走,準錯不了的。”正說著,眼梢一瞥,見小富從前殿大門上出來。出來了沒走,呵腰站在檻外恭迎,三慶喲了聲,“萬歲爺移駕了。”

嚶鳴烏云罩頂,心里嘀咕又得照面,照了面一準兒又沒好話。可既然逃不開,只好著頭皮上,不過自那回頂硯臺的事兒發生后,接下來幾天皇帝見了像沒見著似的,不拿正眼瞧呢,有種逃出生天的覺,不得皇帝從此忘了有這個人。就算以后不得已封做了皇后,也可以像對待深知一樣對不聞不問,反正沒人整天給小鞋穿,再活上三四十年問題不大。

把頭低得更厲害點兒,幾乎要上自己的口,以為皇帝這樣就不會發現了,結果三慶一個勁兒暗中拽袖子。遲疑了一下,抬眼看過去,皇帝就離不遠,乍然一看,嚇一跳。

“太皇太后派你來,有什麼要吩咐的?”

皇帝站在廊前的日下,微微瞇著眼,藍袷紗袍上的金剛石馬尾紐子,在的照下發出烏油油的

有些人是不能拿到大日頭底下檢驗的,就著看,能看出許多瑕疵來,即便蓋著厚厚的也一目了然。而有些人呢,合該在太底下照看,那皮兒是一面白潔的玉牌,印上深邃的眉眼和嫣然的,恍惚有種無塵的假象。

嚶鳴重新垂下了眼,“不是老佛爺派奴才來的,是奴才怕明兒錯過了時辰,趕不上駕……奴才這回隨駕行走,聽萬歲爺吩咐。”

冤家路窄,大概就是這種覺,無奈是太皇太后吩咐的,皇帝覺得自己是走投無路,才不得不接同行。不過丑話要說在前頭,“前的人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個個都有眼力勁兒。你隨駕行走可以,別壞了規矩,倘或鬧出笑話來,朕絕不饒你。”

皇帝的狠話放得多了,嚶鳴也沒有起先那麼害怕了。說是,“奴才也有眼力勁兒,絕不在萬歲爺周圍百丈以面,請萬歲爺放心。”

皇帝輕蹙了下眉,發現自以為是的知趣也很讓人討厭。他轉過去,漠然說:“隨你。”然后負著手,往遵義門上去了。

兩個人針尖對麥芒,時候長了前的人也見怪不怪。三慶對著袖子說:“那姑娘明兒趕早吧,時候不等人的,誤了吉時可了不得。這麼的,寅時我打發個蘇拉過去,也好給姑娘提個醒兒。”

嚶鳴說不礙的,“我往常在家也起得早,再說頭所有時辰鐘,誤不了的。”

問明了就可以回去了,們穿小道兒回到西三所,把一切又仔細檢點一遍,嚶鳴站在窗前琢磨,“你說……咱們要不要帶上一口鍋?”

松格直愣神,“帶鍋干什麼?您還想自己生火做飯?”

嚶鳴說:“我怕皇上往我飯菜里下藥,回頭把我毒死了可怎麼辦?”

松格猛醒過神來,發現這個問題很嚴重,就算不下藥,多擱點兒鹽也夠的。

要鍋還不簡單麼,壽膳房離這兒又不遠。松格過去討了一口小燉鍋,差不多腦袋大小,順便還裝了一袋白米,討了一小罐鬼子姜。這下好了,就算兩個人一路燉粥果腹,也能撐過這五天。

像逃難,為了活下去真是用盡力氣。第二天三更的時候起來,送殯還得服,首飾是不能戴的,梳辮子的時候拿白線纏裹,收拾停當,兩個人便往養心殿去了。

黎明,天要亮不亮的時候,煌煌殿宇浸泡在一片深藍里,只有遠的宮燈,發出一點慘然的亮。一盞羊角燈在夾道里穿行,今天和往常不一樣,各有人頻繁走,因此宮門都已經敞開,來去可暢通無阻。

嚶鳴和松格進養心殿時,皇帝還沒便混進了宮人堆兒里,站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

還是小富眼尖,快步過來說:“姑娘,您怎麼在這兒呢?這是奴才們點卯的地方,您和他們湊趣兒,不合規矩。”

嚶鳴有點彷徨,“那我該站在哪兒啊?”

“您得上主子跟前去。”小富說,“您是什麼份,合該送主子上輦的。”

沒法子,只好隨小富過去。進了前殿見德祿在西暖閣前站著,還沒等打招呼,德祿便朝門通稟:“萬歲爺,嚶姑娘來了。”

里頭沒什麼靜,嚶鳴簡直要懷疑皇帝在不在了。這時見一只抻袖子的手探出來,蘭花尖兒般驚鴻一現,很快又收了回去。

看來皇帝是不兜搭的,嚶鳴心安理得站在德祿邊上等候,忽然聽見里頭傳出小太監驚惶的嗓音,說“奴才該死”。心里一驚,看向德祿,德祿是前多年的老人兒,忙進去解圍,把小太監打發了,回了聲姑娘,“底下猴兒崽子手笨腳的,弄疼了主子爺,既然姑娘在,就勞煩姑娘吧。”

嚶鳴背上汗乍立,懷疑地瞅了德祿一眼。結果德祿舉起右手,食指和中指裹尸般包得渾圓,沖尷尬地笑了笑。嚶鳴暗呼倒霉,再逃不過了,只能壯起膽兒邁進了暖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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