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宋焰沒來上學。
周二沒來,周三沒來,周四也沒來。
到了周四晚上,許沁在宿舍里收拾完東西,準備睡覺,聽見窗外有人翻墻的聲響,隨即,是爬樹的響。
走上臺,拉開窗簾,就見宋焰叼著煙坐在樹杈上,挑著眉看。
許沁掩好后的窗簾,問:“你來干什麼?”
宋焰不答,反問:“小家伙,想我沒?”
許沁誠實地搖頭:“沒有。”
宋焰臉僵了一僵:“你再好好想想。”說這話時,他眼神有些危險,像在威脅。
許沁不吭聲,兩人對視著,站了幾秒后,許沁意圖結束這無聊的僵持:“我走了。”
宋焰:“站住。”
許沁站住,沒表地看著他。
宋焰下往樹下一指:“下樓。”
許沁沒這個打算。
宋焰:“給你五分鐘,你不下來我上去。——就算你睡了,我也把你從被窩里揪出來。”
許沁下了樓。
宋焰站在通往場的臺階旁,一棵大榕樹下。
走過去,在離他兩三米開外站定,不靠近,就那麼表平平地看著他。
宋焰盯著看,一時也不說話,看了一會兒,他掏出一煙點燃,一邊煙一邊時不時看一眼。許沁沒有多余的反應,只一雙眼睛盯著他不曾移開。
兩人便這樣沉默對視,直到宋焰完一煙了,從口袋里索索掏出一包東西,朝一扔。
許沁接住,一看,是包話梅糖,看上去很普通,但許沁心里一咚。那是家鄉梁市的話梅糖,北方沒有賣的。
不知他從哪里搞來的,更不知他從何得知的家鄉在梁市。抬起頭詫異地看他,他從的表里看出驚訝和疑問,足夠了。
他表酷酷冷冷的,角得意的一勾也轉瞬即逝,很快就又恢復拽拽的神。
只因臉上漣漪般漾過的表,年已心滿意足。
宋焰挑挑下:“回去吧。”
許沁低頭看看那包糖,又抬頭看看他,很明顯有疑問,但什麼也沒問,轉就走。
宋焰看著離開的背影,臉突然變得極度難看。他大步上前,抓住瘦弱的肩膀把的子扭過來,寒聲道:“把服下來。”
許沁怔愣。
宋焰扔掉手里的煙頭,不由分說把的校服外套下來——校服背后被人用墨水畫了個烏。
是轉學生,不說話,沒朋友,免不了為大家排的對象。學委不找收作業,發作業本也把的扔在垃圾桶旁,到值日同期的值日生都提前走……
宋焰又哪里會想不到那些招數。
他攥了拳頭:“誰欺負你了?”
許沁不吭聲。
“問你話呢,你是啞嗎?啊?”
“我不知道。”低下頭,小聲說。
第二天上學,許沁穿了件極其寬大的校服外套,背后寫了兩個字:
“宋焰”
而宋焰規規矩矩在教室里坐了一天,一整天都盯著許沁,時不時冷冷地瞟一眼靠近的“不法分子”。
再沒人敢欺負。
許沁想過,宋焰會不會知道,下樓的時候特意拿了校服套上。為了等他看見,遲遲沒洗掉上邊的墨水。
知道,或不知道,也沒關系,反正他還是會喜歡。
而下樓的那一瞬間,喜歡宋焰嗎?
沒有。
……
國慶節是僅次于春節的急診高發節假日,和往常一樣,醉酒的,食中毒的,頻頻送往醫院。在路上了撞了鬧糾紛的也多。許沁倒一如既往沒有多余緒,跟個調控的機人一樣。
小南一邊羨慕門診的護士醫生都休去了,一邊吐槽110和警,一點兒小磕磕也不管對方什麼況全往醫院送,一些人沒病瞎喚不說,還賴著不給診療費大鬧急診室,更有甚者,在醫院里鬧通事故責任認定,又吵又打的,當菜市場。
長假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天,每個人都意外地張,神高度集中。因為長假的開始和收尾階段是高速路車禍高發時段。無論廣播、路牌提醒多次不要超速,不要酒駕,不要疲勞駕駛,總有人或心存僥幸,或對自己的控制力有著盲目狂妄的自信,一個接一個往鬼門關沖。
最后一天,三院急診科收到三起重大車禍傷者,幾個組的醫生護士番上陣,許沁他們組一直手到凌晨四點才下手臺。
許沁出手室時,被激的家屬撞了一下,腰疼斷。
家屬們得知手功,拉著醫護人員痛哭流涕千恩萬謝,許沁退去一旁,離開。
許沁回到辦公室寫記錄,新來的護士小東走進來,一臉容:“太了。”
“怎麼了?”
小南解釋:“剛才那個家屬跟李醫生下跪磕頭,一直道謝。”
許沁低頭寫字:“有這功夫,不如放李醫生回去多休息一會兒。”
小南小北已經習慣,不覺有異。
小東忍不住:“許醫生,家屬有心恩,對醫生存有激,你不覺得嗎?”
許沁頭也不抬:“他們很快就會忘的。”
小東不可置信:“怎麼可能?如果警察救了你,你很快就會忘嗎?”
“會。”許沁說,“人本來就是健忘的。”
就像那個雨夜,一個宋焰的消防員救了,很激,被他拖出汽車的那一刻視他為英雄。可過后就忘了,生活那麼忙,不會每天都把他的功績回想一遍。
就像他們的曾經,那麼多好的回憶,輕而易舉就被忘了。
許沁握筆的手停了一下,短暫的一秒,便繼續快速書寫。
“你見過哪個患者在出院之后再回來謝醫生的?”許沁淡問。
小東啞口無言,扭頭看小南;小南聳聳肩,搖頭表示沒有。
小東不服:“可當時謝過就夠了。再說,接患者和家屬的謝,你不會自豪驕傲嗎?”
許沁抬起頭:“對我來說,人救活了,這是工作要求和職責,僅此而已。我不是上帝,也不是救世主。”
說完,自若地低頭繼續書寫。
“你認為這是完自己的工作,所以不需要別人恩戴德?”小東琢磨著,雖有悖于以往的經歷,但也有道理,“許醫生,你這種態度我很佩——”
“這話還有后半句。”許沁手中的筆在紙上敲了一下,再度抬眸,
“如果沒救活,他死了。這也不是我的責任,不是我的錯。”
小東一怔,這可真是一位冷酷的醫生啊。
“許醫生,人死了,你真的不會自責?”
“作為醫護人員,要清楚地接一個現實:醫學作為一門科學學科,有它的局限。如果一個病人的病超出了醫學的局限,那便是他命數已盡。而我不是上帝,只是個平凡人。我不為任何人的死負責。”
……
許沁下班時經過走廊,意外遇到消防隊的人在做消防檢查。
這才想起前幾天醫院發過消防知識手冊,說今天有消防知識講座,但許沁在值班,就沒去。
不到災難發生,各類警示的科普,大家都不會在意。
果然,許沁去到會議室,里邊聽講的人寥寥無幾,很快就散會了。
講課的是十里臺消防大隊的教導員李萌,的幾位同事做完檢查過來和匯合。幾人收拾完東西準備離開。
許沁站在門口,目四下搜索。
李萌笑問:“有事?”
許沁:“你們是十里臺的?”
“對。”
“宋焰怎麼沒來?”許沁問。
李萌愣了愣,笑道:“我們是消防大隊的,他在消防中隊。”
許沁這才明白為何上次在肖亦驍的酒吧也沒看見宋焰:“分工不同。”
李萌道:“中隊管實戰,像滅火救援類的;但像科普宣傳還有檢查類的,歸大隊管。”
許沁若有所思,簡短概括:“危險的他們做,輕松的你們做。”
李萌:“……”不免暗嘆這姑娘說話真直接。
“謝謝。”許沁轉離開。
……
人是健忘的嗎?
是的,許沁想。
再也沒有去憶起宋焰救的場景,或許潛意識認為那是一種無端的困擾。
也很再想起宋焰,因為刻意避開了有消防栓的走廊。
這件事向來不重要,且善于抑,忘卻與塵封并非難事。
不會結果的花兒,開再也是被風吹雨打去,要它做什麼呢。
之后的一兩個星期,風平浪靜。
西伯利亞來的冷空氣一吹,秋天才剛到,就突然進尾聲。
十月下旬,北方街頭的銀杏葉大片大片地變黃。走在大街上,會有蕭索的冷意了。
就是在這種時刻,許沁想起了宋焰。
那時捧著一杯咖啡,站在繁華卻又清冷的十字街頭等紅燈。藍天下,紅燈閃了一閃,讓想起了消防車上的警燈。
只是因為寂寞而已。許沁想。
跟著匆匆的人走過街道,那一點迷途的心思也拋在了腦后。
許沁快速走進醫院大門,忙碌的一天又開始了。
國慶后又正常上班兩周,還沒到們休,小南吐槽說干脆累死算了,反正在急診室里,往地上一倒,有人搶救。
許沁看一眼:“別給我添麻煩,我等著下班呢。”
小南哀嚎:“許醫生你真無。”
休前的最后一班,離下班還有十分鐘,幾人終于有片刻休息的時間。
許沁逮著機會就洗手,小南嘆:“許醫生,我見過那麼多有潔癖的外科醫生,就沒一個像你這樣的。”
許沁:“離下班還有幾分鐘?”
小北:“八分鐘。”
許沁:“希不要有……”
小南小北同時變了臉,驚呼制止:“別說這種話!”
許沁閉了,看倆。
小北哭喪臉:“這種話越說越邪乎。”
小南雙手合十:“呸呸呸,剛才不算。”
正說著,李醫生沖到門邊:“許醫生,三環重大車禍,你跟車。”掃一眼在場的護士。
小南:“我去。”
小北:“我去。”
隨救護車趕去事發現場,一路還算通暢,雖然應急通道堵上了,但車輛聽到急救警笛,都迅速讓了路。
案發地在護城河邊,一輛法拉利超速闖紅燈接連撞飛一輛轎車一輛托,自己則沖破護欄翻進河里。
救護車趕到現場急停,火速趕來的消防救援車幾乎同一時刻剎停在一旁。
許沁一手著白大褂的口袋,一手拉開車門跳下車;宋焰一橙,從高高的救援車上躍下。
兩人面對面上,對視一眼,如電火石般短暫,目錯開,各自迅速轉走向自己的目標地。
一個向西,有傷者被拋出,摔在路邊;
一個向東,有傷者卡在毀壞的車里。
白的救護車,紅的救援車上,警燈閃爍。一白一橙的兩人背向而走,在秋風里拉出一條筆直而堅定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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