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宴臣生日,晚上有家宴。
至親的叔伯姑姨堂兄侄兒都聚齊,九十五歲高齡的孟爺爺都來了。
孟爺爺出于民國書香世家,棄文從革命,是老元勛。膝下三兒一,孟懷瑾是老爺子最小的一個兒子,孟宴臣則是最小的一個孫兒。
至于重孫輩,最大的重孫都畢業工作了,跟孟懷瑾在一個大軍區,見了面不叔爺爺,得敬軍禮首長。
平時家里人都忙,生日才聚得齊整。付聞櫻那邊的舅舅姨媽表弟表妹也來了,雖說著是小型家宴,卻也熱鬧非凡。
并沒有請朋友,孟家一向避免此類可供人送禮的契機。
只有肖亦驍過來蹭飯,送了孟宴臣幾套星戰模型,還給許沁帶了棒棒糖,也不知是從哪個飯店前臺順來的。
孟宴臣的大侄兒吐槽他:“你怎麼年年都來?”
被肖亦驍反吐槽:“到門口站崗去。”
所幸人多,許沁和孟宴臣都無需顧及彼此。
一頓飯熱熱鬧鬧吃完,男賓聚一談工作,客聚一聊家常,生在孟家,家常也避不開工作人。
許沁陪著親戚們坐了一會兒,待大家都散去或三兩私談或出門散步,上樓回了房間,討得半份清凈,從屜里拿出未完工的木頭,坐在桌前雕刻起來。
木頭碎花一點點刮落,給那小人雕好子,剩最難的頭部。放下刻刀休息半晌,想再下樓去看看。
經過書房時聽見幾位長輩的說話聲,像在談正事。
許沁聽孟宴臣說過,三伯有進書記的打算,以他的條件,無論是能力資質,抑或人脈底蘊,都是綽綽有余的。而孟懷瑾最近也要調職升。孟宴臣幾個小輩均發展不俗,孟家風頭正勁。
許沁對這些不關心,但還是聽到只言片語。
“……讓老四多跟蔣克存書記聯絡聯絡。老四他生不弄這套,但該維持的朋友人脈,你得幫他注意著。”
付聞櫻:“放心,兩家關系一直都好。沁沁跟他兒子蔣裕相過親,但沒進展。現在的小孩子啊,心思搞不清。”
二姑媽道:“我們家孩子都是守規矩的,倒不用心。詹家那個,就那天花天酒地的兒子,跟個學生混在一起,把人弄懷孕了。現在孩子打了人送國外去了。詹家兒子找不著那學生,天天擱家里鬧。”
“家風不正。”大伯道。
許沁走過走廊,下了樓。
傭人勤快,不久前還杯盤狼藉,頃刻就整理得干干凈凈。燈璀璨,照得一樓幽靜典雅。
獨自穿過客廳和餐廳,轉了一圈才停下,著偌大的家,忽然忘了自己下樓來為何。
原地枯站了十幾秒,又往回走。
經過小花廳,看見一老一中年的父子坐在木茶桌前——孟懷瑾在給老人剝橘子吃。
燈溫暖,他剝開橘皮,撕下白白的脈絡,掰開橘子,掰下一小瓣遞給老人。老人的手地接過了,放進里慢慢咀嚼。
孟懷瑾靜心候著,待老人緩慢吃完,遞給他下一瓣。
老人年事過高,形容枯瘦,父子間并無言語流,只有那一瓣瓣黃澄澄的橘瓣連接其中。
許沁推門進去,喚了聲:“爸,爺爺。”
老爺子已分不大清來人,而孟懷瑾雖已至中年,但姿拔,神奕奕,半點看不出頹萎之態;且一張臉俊朗非凡,又不失歲月沉淀的老,加之他一生磊落坦,更顯面相極善。
孟懷瑾問及許沁工作事宜,道:“你媽嫌你工作累,我倒覺得你喜歡就好。”
“謝謝爸。”
孟懷瑾笑笑,撕著橘子上的筋絡,問:“除了工作,還有不開心的事?”
許沁不吭聲了。雖不說話,但心里是輕松是低落,爸爸是瞧得出的。
“是最近你媽媽讓你相親?”
許沁也不瞞:“不能找自己喜歡的嗎?”
孟懷瑾扭頭看:“現在有喜歡的人?”
許沁沒有直接回答:“不想過安排好的生活,也不想要一眼得到頭的日子。”
“即使這種日子優渥幸福,無憂無慮?”
許沁不答,反問:“爸,你媽媽嗎?”
“當然。”
“可我聽哥說,你們當初不是自由。”
孟懷瑾把橘子遞給爺爺,講起舊事,有些好笑:“不僅不是自由,爸爸當時喜歡另一個人。”
“那怎麼——”
“不合適。”
“你后悔嗎?”
孟懷瑾笑容變得溫和:“不后悔。追求,得付出代價。代價不可逆,結果卻不可定。所以我退卻了。好在時間是一劑良藥。后來我忘了,上了你媽媽。”
許沁思忖片刻,搖了搖頭:“那是因為你們在一起過得輕松幸福。”
“對。”孟懷瑾再次看向許沁,“因為日子過得輕松無憂,所以在快樂中產生了新的。相反,如果一對人彼此條件不合適,過得辛苦,互相計較計算,在苦難中也會變仇恨。”
“是一時的,但家族和親是永久的。”孟懷瑾說到這兒,嘆著氣笑了笑,“當然了,這是我們老一輩的想法,我們是這麼過來的。你們年輕人呢,崇尚自由,那我就不懂嘍。”
孟懷瑾說著,繼續給爺爺喂橘子吃。
許沁獨自又回到樓上。
這座大房子里分明有很多人,可偏偏又是那麼寂靜無聲。
推開自己的房門,桌子上亮著一盞臺燈。
穿過黑暗走過去,著消防服的小木頭人躺在一片碎木屑里,面目模糊——他的頭部還沒完。
許沁站在桌前,盯著那小木頭人的臉看了很久,突然,把他拿起來扔進最下面的屜里,啪地一聲迅速關了屜。
……
許沁約宋焰吃飯的地點在四溪地的soho廣場,五層的一家中餐館。
許沁站在商場的觀電梯里,不斷向上,看見商場里各家服裝店彩妝店的招牌五彩斑斕,設計十足。
離圣誕節還有好遠,但商場頂棚已經掛上了一串串紅的金的大球,十分惹眼。
著鮮的俊男們來來往往,有一同逛街的朋友,有雙對的。
就是在那時,許沁看到了扶梯上的宋焰,他雙手兜,站得筆直,隨著扶梯緩緩上移。他目稍稍看著他的正前上方,下頜微咬著,有些心事的樣子,也不知在想什麼。
扶梯上上下下,行人不,心收拾了出來的男人也不。可即使如此,宋焰也是格外出眾的。
叮一聲,電梯到了五層。
許沁走出電梯,宋焰乘坐的扶梯也緩緩靠近。宋焰余忽見走來的許沁,眼神掃過來,瞬間恢復了銳利明亮,表也寂定下去。
宋焰走下扶梯,許沁正好迎去他邊,指了指不遠:“那里。”
兩人走向餐廳,一路都沒有說話。服務員引著兩人座,心里還想:真是一對璧人。
餐廳裝飾為中國風,座位靠窗,扭頭可見商場繁華景象,一條條白扶梯在鏤空的樓層里折疊穿梭,搭出一個奇妙空間,人們行走其中,每個人臉上都寫著輕松自在。
許沁想,這些人里頭,應該沒有和一樣,來為一段還不曾開始的努力之路畫上句號的。
許沁坐下后眼神不定,沒看宋焰,先是找來服務員要了兩杯水。宋焰則相反,從坐下開始,目便始終鎖定,雖沒什麼表,但也一刻不移。
服務員走了,許沁看向宋焰,聊天:“你今晚要歸隊吧?”
宋焰:“嗯。”
許沁看了一眼手機,現在是上午十一點半,下午六點歸隊。
說:“還能休息半天。”
宋焰沒接話,角漸漸勾起一抹笑,眼神古怪地看著,像在看一出稽的小丑劇。
許沁心知肚明,有些無地自容,表面卻未顯山水,依舊淡定。
“這家餐館的推——”
宋焰沒心思跟繞了:“許沁。有話直說。”
服務員過來端上兩杯檸檬水,許沁借著這空隙,手要拿一杯水。
宋焰眼微凜,手指在桌上輕敲了一下:“說完再喝。”
許沁把手收回來,垂眸半秒后,坦然看向他,開口:“請你吃飯,是為謝謝你救過我,就這些。”
宋焰等了幾秒,見講完了,沒話了,他眼睛移開,看向窗外的商場,突然從鼻子里哼出一聲笑來。
待再度看向時,笑已收盡:“許沁,你就說一句,你前幾天有點想跟我好,現在反悔了覺得不值得不想玩了,就這一句話這麼難出口?”
“我以為過了這些年,你個至會利索點。”他呵一聲,不無輕嘲,“還是說,一面下了決定,一面還想留點兒余地?”
他揭了的底,毫不留;反而在一瞬間輕松了。
真的,一點兒都不訝異的暗會被他剖得一清二楚。就是這樣自私又貪心的人,首鼠兩端,得隴蜀。
至始至終,都在他面前丑陋惡劣到了極致。到了這步還在猶豫還在奢留后路,真丟臉呢。
許沁終于迅速點了一下頭,仿佛自己下定了決心:“嗯。這頓飯是道謝,然后我們也——”
“兩清了。”說。
沉默。
宋焰突然就無話可說了。
他只是看著,就那麼看著。很安靜,無聲。分明沒有一點多余的緒,卻靜得人絕。許沁突然間無法呼吸。
宋焰只是看著許沁的臉,僅此而已。
他看見商場里的燈過玻璃,映在白皙的臉頰上。醫生當久了,沒有化妝的習慣。他看見額頭高潔,眉很細,眼睛很黑,鼻翼很小,很紅,下有一小小的凹。整張臉并不艷麗,是清秀的,看著會讓他不想移開眼神。
不見面還好,
真的,
不見面還好。
眼前這個便是他一眼看上的人,虛偽,貪心,弱,無。
許沁,如果是現在才剛認識你,如果是現在這個年紀認識你,你即使坐擁億萬資產,我也不會看上你。
當年教室窗外的那一眼,是他命里活該。
當年哪里能想到就是那一眼,會要他的心,要他的命。
但他沒有說。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
他只是笑了一下,說:“行。”
他一個字接了的選擇,終結了他們的關系。沒有諷刺,沒有譏嘲。很沉默,很迅速。
許沁的心驀地疼了一下。
直直看著他,四目相對,竟也無多的話可說。
服務員走來,許沁匆忙別過眼去,從服務員手中奪過菜單,胡翻開,余卻見對面的男人起了。
是啊,以他的格,怎麼還繼續坐得下去,怎麼還能若無其事地和一起吃飯?
許沁抬頭看他,宋焰說:“走了。”
有些發愣,卻在一秒間讓自己鎮定下來,極淡地一笑,沒有挽留:“也行。”
宋焰沖略一點頭,算是告別。
許沁僵坐在原地,一瞬不眨盯著他,心底突然升起一陣害怕,會不會這一瞬真的就是終結。
商場里一派繁華,人來人往;
服務員站在一旁禮貌靜候;
而宋焰轉離開的那個瞬間突然被拉得無盡長,只剩畫面,沒了聲音。
直到——
突然,外邊商場傳來一聲刺耳的尖:
“起火啦!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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