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城沿江而建,作為一國都城,又是南北通樞紐,白鹿江航道晝夜不息,時時刻刻都有船只進臨河坊的水門。
月上枝頭,碼頭小街的湯家酒肆里,幾個客推杯換盞,湯靜煣日復一日地在其中兜兜轉轉,沒人注意到,一艘小商船,無聲無息地飄過了門外的寬闊河道。
商船不算大,但吃水很深,上面無燈無火,用麻布遮蓋了整個船艙,看起來是滿載著貨。
船尾站了個披蓑的船公,手持竹篙,將船駛向了京城深。
東華城河道四通八達,能抵達任何一座坊市。
商船在河道前行很久,最終來到最繁華的長寧坊,在僻靜停靠了下來。
夜幽幽,遠杏花街的青樓酒肆里,傳來推杯換盞的歡聲笑語。
披蓑的船公放下竹篙,走到船首盤坐,安靜等待了片刻,一輛小馬車便在岸邊停了下來。
馬車上的車夫,腰間佩刀,下車后便開始在周邊巡視。
車廂,戶部尚書王崢,弓腰走了出來,上穿的是尋常員外袍,下車先是在周邊看了兩眼,才快步走下河畔階梯,來到了商船上,在麻布遮蓋的船艙上打量:
“趙澤,這次是什麼東西?”
“金吼。”
船公打扮的趙澤,腰間著笛子,面容普普通通,看起來四十上下,皮極好,和棲凰谷常年煉氣修的修士如出一轍。他走到船艙外,抬手拍了拍:
“這玩意不是一般的厲害,吼聲如雷、爪能碎石,尋常修行中人都招架不住,虎骨還有壯奇效……”
王崢負手而立,略顯不滿:
“你哪次不是這麼說?上次那什麼‘四腳土龍’,你說百八十人攔不住,結果在臨河坊大鬧一場,就死了個小捕快,第二天我等在朝堂上提及,長公主輕描淡寫就給揭了過去。”
“畢竟是畜生,不通靈,被人弄死很正常。這只厲害些,前面那條街人又多,發起瘋來,咬死幾十號人想來問題不大。”
“別‘想來’,要萬無一失。京城不出大事,烈王和宗氏便不會彈劾長公主和棲凰谷;公主不還政,李相如何掌權?棲凰谷沒力,你們如何清國師的虛實?如何把棲凰谷的牌子換‘百圣谷’?”
“王大人息怒,我等不也在想辦法。你們國師岳平,好歹也是靈谷六重的老祖,比我們天尊道行還高,不知其境況,我等哪里敢肆無忌憚地暗中運作。萬一岳平突然冒了出來,天尊可以拍屁走人,我們這些徒子徒孫全得死道消,這事兒急不來。”
王崢輕哼一聲,倒也沒反駁。
趙澤思索了下,看向遠的皇城:
“王大人,你們著長公主選駙馬,結果如何了?”
“駙馬是選了,不過還政于小皇帝,長公主必然會拖一段時間。”
“那就好,只要李相掌權,岳平又如我等所想的那般修為損,我們天尊主棲凰谷,就毫無阻礙了。”
“說得倒是簡單,京城不出大事兒,我等如何國師現?相爺千辛萬苦給你們開路,把這些畜生運進京城,可不是讓你們給朝廷進貢天材地寶的……”
王崢說到這里,又看向船艙:
“對了,這金吼真能壯?”
趙澤咧一笑:“別名‘金槍吼’,出了名的霸道,用來泡酒,八十歲的老頭都能再起雄風。”
“那行,待會緝捕司斬殺了,弄些過來,嗯……孝敬給李相。李相年紀大了,有時候力不從心很,正常……”
“明白。”
趙澤心領神會,轉就要去掀開遮蓋船艙的油布。
王崢正想離去,不過又想起了什麼,抬手道:
“等等。這次選駙馬,本想在公主邊個眼線,結果公主選了個外人,李相一直催促我想辦法換自己人,這事兒有點難辦。”
趙澤聽見這話,便明白了意思:
“王大人是想讓我等出手擺平此事?這個簡單,姓名住告知我即可,保準消失得干干凈凈。”
王崢出一副看白癡的眼神:
“你們這些修行中人,做事都直腸子。公主剛選的駙馬,死得不明不白,公主必然會警覺,若是以此為由,不查清駙馬死因不還政,豈不壞了大事?”
趙澤想了想,又看向船艙:“要不把這金吼,放那駙馬家里面?死于橫禍,你們公主總找不到借口吧?”
王崢抬手了胡子,覺得這法子不錯,他斟酌了下:
“這次就算了,放人家里太突兀,也不一定弄得死。我回去注意著,等有機會再通知你。”
“那行,王大人慢走。”
趙澤目送馬車離去后,解開了遮擋船艙的麻布。
麻布下是一個大鐵籠,里面顯出一只巨的廓。
趙澤左右看了看,取出腰間玉笛;清幽笛音傳出,與街上的笙歌匯在一起,不過片刻,沉睡巨,便睜開了猩紅雙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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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云遮月。
杏花街上花燈滿樓,鶯聲燕語徹夜不休。
青樓之中,暮氣沉沉的老陸,目停留在手中酒杯里。
杯中殘酒,倒影出婀娜多姿的舞姬;琴簫鼓瑟,在耳邊譜出一曲人間極樂。
老陸曾經看遍仙家風景,對這些場景早已忘卻,此時重新會一遍,并未會到年輕時樂趣,反而讓心中風燭殘年的蕭索,加深了幾分。
人都年輕過,老陸也一樣。
老陸本是農家年郎,偶然在深山撞見仙人渡劫,知曉世上有仙。回到家未曾和父母道別,便帶著一行山杖和一腔熱,踏上了漫漫修行路。
路很難走,兜兜轉轉十余載,才找到了一座能門的仙山。
外門,挑水掃地、做飯淘米……
一本煉氣法決,從一腔熱,煉到白發蒼。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終于在壽元將盡之前,到了一長生的契機;之后,便是意氣風發的百年。
殺人奪寶、皇城問劍、四海擒妖、遨游九天……
他把一個修士能經歷的事兒都經歷了一遍,可最后才發現,他終究是人,還是沒修仙。
再次走到大限的盡頭,他回首往昔,忽然發現,來的路上,錯過了很多東西。
老娘臨死前,依舊向村口的眼神,和道‘攜手同行’的約定……
以前他覺得自己生而為仙,一人一劍足矣,當斷絕紅塵。
行將就木卻發現,他只不過是一個孤獨終老的可憐人。
想去找曾經的紅知己,看到的只是孤墳一座。
想回老家和父母道個別,卻發現連墳頭都不見了蹤影。
找來找去,這浩瀚天下,竟然就只剩下他一個人。
這是老陸第一次覺得自己該死了,畢竟他邊的所有人,都已經去了另一邊。
有了這個想法,本就再難寸進的長生道,在心中徹底斷絕。
這也是老陸為何坐在這里,陪著一個小屁孩喝花酒的原由——除了隨遇而安,他還能做什麼呢?
“老陸,你……你發什麼呆呀……再來一杯……”
青樓雅間之,妖嬈歌姬彈著琴曲。
醉醺醺的左云亭,躺在桌子上,手里拿著酒杯,搖搖晃晃地和老陸了下。
老陸嘆了口氣,站起來走到窗口,看向了外面的俗世城池。
要說此生唯一的憾,就是腰間這把劍了。
老陸之所以在這里停下,只是想找到在山里出劍的那個小輩,看看這等天縱奇才,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而且那個小輩待在這種小地方,見識太,再好的悟也終將蒙塵。
世上沒有劍客忍心看到一把名劍蒙塵,老陸也一樣。
只可惜,老陸找遍的棲凰谷,都沒找到能與條件匹配的人。
老陸不知道是自己看走眼了,還是那個小輩早已離開,這樣找下去肯定沒了意義,為了節省時間,得引蛇出才行。
念至此,老陸自袖袍中翻出刻劍玉牌,口未,僅以心聲道:
“齊甲,幫我辦件事兒。”
真氣灌注,玉牌暗藏的法陣亮起微,不過片刻后,便傳來回應;
“哎呦,老陸,我正陪驚臺的仙子喝酒呢。咋樣?你說的那個天才找到沒?”
“一無所獲,好苗子倒是有一個,年僅十七歲,魄接近煉氣十二重,破境只差臨門一腳,覺未來就比你高。”
“嘿——這話我就不聽了,就那麼大點破地方,還能出現倆比我厲害的,你當我是路邊上的白菜不?不用找了,肯定就是那小子,直接帶回來即可。”
“條件相差太遠,不像,還得再看看。”
“唉,從人家花園里挖苗子,等同于白嫖,還看個啥看?老陸啊,你這年紀大了,子怎麼也變得婆婆媽媽,一點不像個劍客。算了算了,要我辦啥事兒?”
“年底九宗換門徒,你想辦法走,讓驚臺給此地三個名額,看能不能引出那個劍客……”
“知道啦,唉……”
……
片刻閑談后,玉牌流消失。
老陸收起玉牌,回過來,卻發現躺在桌案上的左云亭,已經鉆到了桌子底下打起了呼嚕。
老陸走到跟前蹲下,在左云亭臉上拍了拍:
“云亭小友,你家在何?老夫送你回去。”
醉爛泥的左云亭,晃晃悠悠睜開眼,然后爬起來,勾著老陸的脖子:
“我沒醉,繼續繼續……方才說到哪兒了?”
老陸倒也不介意小輩的勾肩搭背,從袖中掏出一錠金子放在桌案上,撐著左云亭下了樓梯。
左云亭醉得站都站不穩,還不忘跟老鴇兒道別,然后搖搖晃晃,在小廝的攙扶下爬上了驢。
老陸戴上了斗笠,轉眼看向了杏花街的暗,牽著驢往那邊走去。
雖然已經到了深夜,杏花街上的行人依舊集,兩人一驢從行人間經過,還引起了不嗤笑聲。
不過,笑聲很快就戛然而止。
“嗷——”
驢走出沒幾步,遠的街道旁邊,傳來一聲震耳聾的虎嘯,直接驚得不行人摔在了地上。
趴在驢上的左云亭,渾一個激靈,也摔了下來,手忙腳爬起來看向遠方,卻見百丈外的街面上,突然竄出一只金黃的大老虎。
大老虎長兩丈有余,四肢如同梁柱,其尾如鋼鞭,隨意掃過街邊房舍,便帶起一片碎石瓦礫。
“媽耶——”
左云亭瞬間清醒,嚇得一屁坐在了地上。
老陸故意往這邊走,便是想讓左云亭醒酒,此時目的達,便以手指做劍,想順勢碾死禍害平民的小老虎。
只是老陸正悄然出手之際,忽然天旋地轉。
嚇得面無人的左云亭,竟然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扛著他就往后跑,還來了句:
“你這老不死的,嚇傻了吧你?還不快跑,你活夠了我可沒活夠……”
言語間雙飛騰,眨眼便是十幾步。
老陸被扛在肩上,深邃如泉的眼睛里,見了顯出幾分意外:
“膽兒大,還以為你小子嚇傻了。”
只是左云亭慌不擇路地逃竄,哪里有心思聽這話。
老陸不再言語,手指微。百丈外翻騰的巨虎,也在同一時間摔在地上,渾無傷,只在額頭留下一個針眼大小的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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