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過后,依例在曲江芙蓉園賜大宴。
天氣一日日見暖,春蟲蠢,人心也活絡起來。帝后、太子俱不在,但有不高貴人赴宴,路上議論著明日驚蟄,有郊祀大典,不知皇帝會不會親自出來?在寒冷中憋悶了快四個月,春天可終于要到了。還有一些仍滯留長安的朝集使者,明日郊祀過后便必須回州道上去,因此頗為這最后的盛筵而激。
曲江池邊已備好了上千張席案,宦們佝著子在黃昏里一盞盞點起宮燈,圈出一片庶人們不能得見的地面。粼粼的水影里浮冰漂,被殘一照,便似耀著無堅不摧的琉璃寶。
趙王將周太妃從輦輿中迎出。周太妃年逾五十,但盛裝華服之下,容仍然端麗。略略抬眼掃視一圈席上賓客,目最后停在了李奉冰的上。
奉冰連忙躬行禮。
周太妃矜持地點了點頭,由著趙王扶坐到上首。待坐下了,的神便顯出一疲憊,眼簾垂落,那眼尾的紋路也遮擋不住地蔓延開來。
趙王在太妃下首陪坐,奉冰則坐在趙王后一個不起眼的位置。
宣徽使袁久林上前,與趙王說了兩句話,趙王擺擺手。于是袁久林長吸一口氣,笑容滿面地道:“天恩浩,舉觴開宴!”
夕暉也正在這時俱收斂,仿佛它的輝正是被曲江池上千萬盞華燈所奪去。眾人陶然暢飲,奉冰也應景地舉了舉杯。過不多時,趙王回過來,將手中的金盞與他了一。
“你上回的話,我思量過了。”李奉硯道。
奉冰抬眼。
“明日驚蟄,我會帶領百往城南郊祀。”李奉硯平靜地凝著他,“我已囑袁久林為你通籍,你可以照常宮——去見他。”
“他”是指誰,兩人心知肚明,像落進酒杯中的蛇影,被一口吞下。
奉冰低聲道:“他不去領郊祀嗎?”
“他不會去的。”李奉硯篤定地道。
然而郊祀至重,皇帝竟不親往,不知會否引起百議論。奉冰猜測李奉硯已有了謀劃,低頭飲酒,不再多問。
李奉硯又道:“你應當很恨他吧?若不是他——”
奉冰寡淡地笑了笑。
“我只想向他問清楚幾個問題。”他說。
趙王靜了靜,轉過頭去。奉冰只能看見他的后腦勺,梳得一不茍的黑發上,是一頂端端正正的鑲寶珠的禮冠。
“其實有些東西,永遠不拿出來,也就永遠沒有效用。”趙王說,“二哥只是驚弓之鳥。”
“此話不錯。”奉冰微笑地奉承,“是殿下更有底氣。”
趙王“呵”了兩聲,忽然撣了撣袖,長立起,拿手中牙箸輕輕敲了敲喝空的金盞。袁久林見狀,忙抬高聲音道:“諸位,諸位!聽趙王一言!”
酒酣耳熱的貴人們并沒有立刻肅靜,醺醺的酒氣纏繞著上升,將空中的星星都變模糊。趙王著這些人,又看了一眼上首的母親。
周太妃似乎食不振,一手撐著頭已昏昏睡,大半花白的頭發迎著燈,一地都暴出來,像鍍了銀的無繡線,將整個人都了一個璀璨發的繭。李奉硯從小親近母親,但在這時,卻覺母親已離自己非常遙遠。
數十年的深宮浮沉,母子二人謹小慎微,相依為命,但往后,或許不必再如此了。
他向暗抬了抬下,便有兩名引著一個抱孩子的華服子,款步走出。
方才還吵吵嚷嚷的貴人們,漸漸竟真的安靜下來,毋寧說是呆若木。
那子行到趙王邊,還略地垂首,趙王朝一笑,兩手抱住那個孩——那是個男孩,說也有三歲,腦后留著一條細細的發辮,一直垂落脖頸之下的領里,顯見得到父母心的護。他在趙王的懷中并不鬧騰,睜大了眼睛好奇地掃視筵席上千余之眾,突然一擰,抱住趙王的脖子,嗓音清脆地了一聲:“阿耶!”
“哐當”,不知是誰手中的杯子,清脆地掉在了地上。
奉冰知道這一切早已排演好,便連那一聲“阿耶”也是。
趙王舉杯與貴人共飲,卻突然哭出聲,說自己膽小懦弱,三年多來,竟不敢認回自己的親生子。往后一定不再虧待他們,要將他們與周太妃一同接大明宮去福。
貴人們連忙都去安他。包括那八十多歲的太子太傅,一邊搖著頭慨地嘆氣,一邊又巍巍來向他敬酒,說皇室有慶,先帝在天之靈,當寬十分。
他們誰也沒有提到真正的帝后與太子。
月上中天,這一場筵席將要結束時,一切都很圓滿。
奉冰坐上馬車之前,見李奉硯正沿著池岸往這邊走來,便讓車仆再稍等等,自己迎了上去。李奉硯笑道:“三哥差點兒忘了,明日初六,也是你的生辰。”
奉冰一愣。
李奉硯笑著,讓后人送上一壇未啟封的酒,“這是夕暉樓的葡萄酒,我想你會喜歡的。”
奉冰命春時接過,復拱手,平平地道:“多謝三哥。”
李奉硯著他,好像還想說些什麼。然而夜已晚,悲風汩起,兄弟倆面面相覷,又好像也并沒有那麼多可說的話。
“明日,”李奉硯又重復一遍,“他不會去郊祀。你只管進宮,問你想問的,做你想做的。”
奉冰靜了很久,道了聲:“是。”
李奉硯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半晌,卻只是寬似地了。
“明日過后,你便可以自由了。”
冷風將他低沉的話語送往夜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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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今天的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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