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營帳裏的文武將呆若木，執筆的兵部尚書筆尖頓在半空，“該立”二字後的容都還空著。

漢人立儲向來是立長立嫡，皇帝要是壞了這規矩，一般會導致朝廷的巨大盪和文的搏命抗議。

這裏頭除了漢重視禮法等臺面上的原因外，還有關乎各方利益集團的臺面下原因。

一旦壞了這規矩，譬如“立長”改為“立賢”，那就沒了一個能夠服眾的統一衡量標準，賢不賢都能按照皇帝的喜好演出來。

這非但會導致天家兄弟鬩牆，還會導致文集團站隊黨爭、剷除異己，搖國之本。

但目前狀況比較特殊，皇帝帶來的文全部都是太子黨，這是為了制衡三皇子舅舅的勢力。

兵部尚書，在得知皇帝傷的時候，已經在琢磨立儲的大事。

如果按規矩，改立二皇子為儲，依照二皇子的格，幾乎毫無懸念會為佟妃黨的傀儡，甚至有可能本不問朝事，任由太子利益集團全軍覆沒。

所以，在場的文們都不會請求皇帝改立二皇子，反而希皇帝跳過二皇子和三皇子，從太子親近的幾個小皇子裏選立新儲。

因為要對抗佟家勢力，新儲君要穩得住，格就得氣些，五皇子是最佳人選，當務之急，得趕跟契丹換回人質。

在大臣眼裏，六皇子耳子太，誰都不得罪，恐怕扶不起來。

然而，萬萬沒想到皇帝選立的儲君，不是二皇子，也非五皇子，而是七皇子。

這個選擇對於大臣們而言，就好像皇帝肚子了，大臣們端了一份魚、一份牛給他選，結果皇帝選擇出門啃樹皮。

七皇子的神之名早年就聞名朝野，老百姓對這位皇子或多或有著崇敬的幻想，比較瞭解況的朝臣卻完全不抱幻想。

因為這位小皇子的行為想法，總是超出所有人揣測理解範圍，簡直乖僻不羈。

且不說這小傢伙能不能配合太子黨抵擋住三皇子黨的進攻，就算抵擋住了，大臣們也不認為這樣一個狀況外的孩子，能夠擔得起社稷之重。

所以此刻不僅是三皇子和佟寧昭反對新儲君人選，其餘太子黨大臣其實也不能接這位新儲君。

滿營帳的人都僵持著。

但也沒人敢提出異議。

皇帝就吊著一口氣，誰爭辯兩句，萬一氣著皇帝，天崩地坼都在彈指間，那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剛好了新儲君立威犧牲品。

大臣們在等待。

等皇帝神志清醒點，說不定就停下啃樹皮，回來選魚吃了。

然而他們沒等到皇帝改主意，就被皇帝揮退了。

皇帝只讓七皇子單獨留下來，囑託一些事。

人都躬退出去了，七皇子還跪在地上，皺著小眉頭，嚴肅地垂眼看著地毯，好像在思考什麼國家大事似的。

皇帝抬手拍拍榻邊，吃力的說了句：“陸潛過來。”

七皇子垂著腦袋站起，哼哧哼哧走到父皇邊坐下，抬眼看一下皇帝死氣沉沉地臉，又迅速憤怒地垂了下去，好像不去正視父皇的虛弱，所有可怕的事就不會發生。

皇帝把剛才從三皇子手裏索回的兵符，遞給七皇子：“收好了。”

七皇子沒。

皇帝無奈，先放下兵符，給小兒子一點時間消化發生的一切。

在生命即將燃盡的時刻，皇帝從前的憂一下子都迫在眉睫了。

他在這一刻斬釘截鐵的相信泊姨的預言，不只是因為相信天命，也是因為在這絕境的一刻，泊姨的建議，給了他突破的新考量，對於皇位繼承者的考量。

其實，從前皇帝一直擔憂太子的格更接近一個有風骨的文人君子，而非帝王。

太子賢德有餘，孝悌有餘，重重義，卻缺一些顧全大局的冷酷與權。

這樣的人更適合為效忠，而非為國主。

在皇帝看來，兒子們當中，老四擁有恰到好的厚黑與全局觀，而且有足夠的忍耐力和八面玲瓏的手段，只可惜缺了帝王的風骨和強。

老三氣量太小昏聵無能。

老五老六未經事，心眼不夠跟文們周旋。

老七他從來沒考慮，這小傢伙一直就是他的開心果，任誰都不會把七皇子跟儲君之位聯想到一起。

泊姨的預言卻打破了皇帝的思維錮，他猛然覺得，老七的子幾乎是個天生的帝王。

這孩子思考方式極為獨特，用不著苦心鑽研帝王之，就能讓文臣猜不他的心思，卻偏偏總能在關鍵的大事上做出最有利的選擇。

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想的，看起來傻乎乎的，卻好像什麼都懂。

而歷代帝王所推崇的最高治國之道——外用儒，用黃老。

這個境界，似乎也天然附著在他這個胖兒子上。

黃老之圍繞的核心，就是“道”，這個道包含無為而治的終極境界——無善無惡，無所不容，順應自然。

天道要求帝王站在一個無我的境界，對萬事萬沒有偏見，讓在職的員和普天之下的農民商人戰士都發揮主觀能，不去刻意引導限制，讓所有人為自己的利益而努力，而非人擺佈的行走，國家會自然而然的強盛。

可實施起來，人非草木，誰能完全站在無我的角度看待眾生？誰能始終以全局的角度，做出利益最大化的決策？

有那麼一瞬間，泊姨給他的預言突然讓他想明白了——

他最小的兒子，能不費吹灰之力，甚至原本就已經達到了這個境界。

皇帝一輩子都在努力靠近的終極帝王之道，此刻卻突然發現，自己的小兒子彷彿自出生，就已經站在他想到達的目的地頂端。

想到這些，小兒子自古怪的脾，都讓他到豁然開朗，上天竟然賜給他一個天生的帝王胚子。

所以他才斬釘截鐵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一切發生得又如此突然，小兒子自沒經歷過挫折，如何讓這個與世無爭的兒子突然產生掌控天下的野心與權？

皇帝靠意志力凝住的神智漸漸渙散了，累得腦袋往一旁歪倒。

正低著腦袋的七皇子立即敏捷地手穩住皇帝的肩膀，一手抓著父皇的胳膊掛在自己後頸，一隻手拖住他腰往前推，似乎是想讓皇帝平躺下來歇一會兒。

怕牽父皇的傷口，手下不敢用太大力氣，只能一點一點地推。

皇帝側頭看向兒子那張稚氣未還欠缺男人棱角的臉容上，低聲問：“怕什麼？利索點，朕都扛不，往後怎麼扛得起祖宗的江山？”

七皇子倔強地拒絕：“父皇扛。”

“父皇累了。”

“太醫給喝藥，父皇很快好起來了，找大哥五哥回來，帶兒臣回宮。”

皇帝擔憂地皺起眉，沉重地看著還沒準備好長大人的兒子，低聲開口：“王孫賈問曰：與其于奧，寧於灶，何謂也？”

七皇子不肯達下句。

皇帝問：“回答朕。”

七皇子低聲回答：“子曰：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皇帝說：“沒錯，這就是君子立之本。你時就說自己懂得君子之風，君子從不依附，也絕不會依賴靠山。山之將傾，你若不能自立，便只能跟著摔得碎骨，想想你的母妃，只能選擇攀附在朕這座山上，你若是自己立不起來，也要看著你母妃隨朕摔得碎骨嗎？”

七皇子終於委屈地看向父皇：“等大哥五哥回來替父皇扛。”

“朕已經選了你。”皇帝凝起最後的力氣，威嚴地看向兒子：“陸潛，你擔不擔得起？”

七皇子回避目。

“陸……咳……咳咳！”皇帝心急之下，一陣猛烈咳嗽。

七皇子慌忙拉起薄被替父皇蓋上，勉強順從道：“兒臣擔得起。”

皇帝穩定氣息，沉聲問一句：“朕沒聽清。”

七皇子只得鼓足力氣吼了句：“兒臣擔得起！”

皇帝終於鬆了一口氣，這口氣鬆懈後，他神智瞬間渙散了，迷糊中對兒子囑咐：“西北總督制于佟寧昭，朕尚未……你暫時……不能……”

七皇子把耳朵湊到父皇口邊，想要聽清楚父皇的待。

皇帝已經聚不齊渙散的神，混的喃喃：“你不能……急著剪除……佟家羽翼，閣和六部九卿……別急著換人，先拉攏……拉攏……”

七皇子保持俯側耳的姿勢，卻沒等到父皇接下來的待。

“父皇？父皇！”七皇子轉頭大吼：“太醫！”

門外守候的太醫立即走進來，診脈後告訴小皇子，皇帝傷勢未愈需要歇息。

七皇子眼眶紅紅的，聽說父皇只是歇息了，這才在太醫面前恢復皇子的威儀。

太醫退下後，七皇子小心翼翼在皇帝邊側躺下，把小胖臉埋進了父皇臂彎裏，像只索取將死母狼最後余溫的小狼崽。

*

二更天了，小胖崽還沒回來，薛遙獨自枯坐在晃的燭火旁。

六皇子已經把皇上改立儲君的事告訴了他。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簡直匪夷所思。

薛遙沒辦法想明白，皇帝怎麼可能把江山莫名其妙給哈士奇兒子？而且是在大皇子失蹤、三皇子得勢的時候。

這種時候拉小胖崽出來當靶子，究竟什麼居心？

還不如直接立了三皇子，給他家崽拉點仇恨。

所有可預想到的可怕事還沒發生，薛遙已經心如麻。

小胖崽此刻為什麼還在皇帝營帳？

會不會已經出來了，被三皇子的人捉走了？

想到這裏，薛遙再次披起外走出營帳，眼穿的在黑暗中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