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要你攪得一塌糊涂了!”他用手輕輕著,那梅枝杈分兩條,似蟠螭又如僵蚓,綿延直出三尺余,胭脂似的花朵上,沒有綻開的蓓蕾上,都掛著蠟霜,風雪里瓣芯錚寒香襲人,看去倍覺神。
馬二侉子見他忽然沉,笑道:“蘭卿風雅士,必定有詩了。”竇鼐苦笑了一下,略一頓道:
斂芬甘寂寞,持潔矜哀紅;
沁香不雪,昂藏對東風。
馬二侉子聽著點頭,嘆道:“足見風節。難為這句‘持潔矜哀紅’!——嗯……不過‘昂藏’二字盛氣了些,梅花是兒態,不如用‘含愁對東風’好些。”竇鼐道:“‘昂藏’辭氣是霸道了些,說的是。景隨意轉,這會子沒有愁,不能強說愁,倒不如‘一笑對東風’,顯得大方從容些。”馬二侉子道:“我是胡說八道,哪里懂什麼詩?上年和紀曉嵐公喝酒,他說古今詠梅的詩都做濫了,最不易出新意的。還代桃花罵梅花,什麼‘竹君子、松大夫,梅花何獨無稱呼’,還有‘家家梅香都是奴’什麼的,逗得我們好一陣笑。”竇鼐笑道:“他那是調侃。此人最唐突西子刻畫無鹽,滿口都是胡說八道。”
說話間幾個騾夫已經安置好死尸,雪洗手說笑著過來。竇鼐看院中腳跡,便知是送到西廂屋里去了,因問道:“沒有驚這里住著的人吧?”轎夫頭兒賠笑道:“這又不是賃出去的房子,誰管誰呢!東廂里有人探頭兒看了看,沒說話又掩了門。”竇鼐還要問時,忽然聽得廟外來路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像是后邊有人追趕,有人大聲吆喝:
“臭做的——野丫頭,站住!你不想活了——你姥姥的!哪里跑?”
幾個人都是一愣,轉瞬間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孩子連跌帶竄奔上廟階,年紀只可在十二三歲,這樣冷骨髓的天兒,只穿一件破爛流丟的青布大褂,上裹腳也散了,拖著一條元帶子擰著小腳伶伶仃仃飛奔上來,連鞋子也跑飛了一只。跑到廟碑旁,煞白著臉張惶四顧,走投無路急間,一眼覷見東廂北首,五通祠原來住持房子旁邊的汲水井,黑的井口在雪地里格外顯眼,猶豫了一下,沖步趨去,不防腳帶拖在后,纏在一斷檁釘子上,只一拽,“哧”地一個馬趴,直出丈許來遠!
這一來連東廂里住的人也驚了,竇鼐、馬二侉子急趕上來要扶那孩子時,東廂北房草簾一,沖出兩個化子打扮的年,都是笑嘻嘻地,不由分說架起那姑娘便進了屋,便聽屋里有人喊:“給找一干棉袍——對,先用被子裹著——這天氣怎麼就穿得跑解馬似的呢——把熱水給洗把臉!”卻是一口道地京腔,公子哥兒吩咐下人口吻。
這時分還會有北京來的化子?竇鼐和馬二侉子都是一愣,詫異著退到大鐵鼎旁邊靜觀。
那群追趕姑娘的人已擁進廟里,約莫有十二三個,都是莊丁模樣,卻甚雜,個個都是截衫棉襖短打扮,口里呼呼直白氣。一個三十多歲的壯年漢子瞟了馬、竇二人一眼,沖著屋里吼道:“死丫頭,識相點,快出來!”幾個莊丁也七八舌呼喊罵,口氣卻甚是輕佻:
“出來吧,王老五要急煞了!”
“要你坐花轎,當新娘子,你著往井里跳什麼?真個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進來!”
“到底是大家子**出來的妞兒,還害臊呢!”
“這丫頭是水靈,怨不得老五上火,把那二分茶山子都盤給葛二贖出來——”
“大家子的丫頭都出落得這般標致——比葛二瞧著還俊十倍呢——不知人家小姐長什麼模樣?”
“那定必是沉魚落雁之容,閉月花之貌了!”
“臉!看幾出戲,你就斯文先生了!”
…………
夾七夾八紛紛議論中,王老五又大聲喝道:“屋里人聽著,快放人!不然老子要闖進去了!”
“是誰在這里撒野?”
草簾子一,一個年閃出來,卻也是乞丐裝束,年紀約在十四五間,個頭已是人高低,腳下蹬一雙污穢不堪的黑鲇魚老棉頭布靴子,一襲油漬麻花的老羊皮袍罩在上,白花花油膩膩地里兒翻著,看不清里邊穿的什麼褂,一頂大得可笑的六合一統氈帽得眉眼很低,臉上東一塊西一道,不知是鍋煙還是污泥,雙叉開腰而立,雪地里看去顯得稽里著神——一剎那間,竇鼐覺得似曾相識,卻再想不起何時何地見過這人。馬二侉子也不言語,骨碌碌一雙眼只是仔細打量這個年,又不時瞟著跟出來的兩個乞丐。
那年卻全然不留心眾人,擰著眉頭盯著王老五,不不慢問道:“這丫頭是你什麼人?”
“我老婆!”
“老婆?”年似乎有點意外,瞪大了眼又問,“你今年多大?”
“三十五!”
“呢?”
“……”王老五遲疑了一下,“大概……大概……十四五歲吧!”
年一怔,隨即哈哈大笑。這一瞬間,馬二侉子腦海里電石火一劃而過,已經認了出來,對竇鼐耳語道:“這是喬扮的化子。這個年輕人來頭不小,是傅爵相[2]
的二公子,福康安……”竇鼐心下頓時恍然,怪不得面,原來把爺倆個形象給印證在一了,細思卻又迷,又搖了搖頭。聽那年笑道:“天下哪有這樣的丈夫,連自己老婆的歲數都說不清!你三十五,十三,你是老公?你該是爺爺!”
“是老公是爺爺與你**的相干?”王老五莊稼火上來,脖子筋脹起老高,腳一跺,轉沖門躍過去就揭那草簾,守在門口的那個中年乞丐前一步,只用手扳肩頭一帶,笑道:“私闖民宅劫人,你活夠了。”王老五只著這輕輕一下,子竟**兒似的旋了幾個圈兒,踉蹌退了幾步。剛剛站定,門口那小乞丐早一個頭錘拱過來,王老五偌大軀“撲通”一聲四腳朝天仰在雪地里,濺得雪花騰然而起。
“好小子,敢手!”
眾人見王老五吃虧,發一聲喊,一擁而上便奔那年。小乞丐拖了年便向后退,那中年乞丐擋在前頭,笑嘻嘻的也不甚張忙,待前頭幾個人到跟前,突然蹲,磨杠似的一個掃堂,三四個人像突然遭到風襲的谷個子,堆兒倒在一。后邊的人被他這一手唬得一退,隨即喝呼大沖過來,卻被中年乞丐劈捉了一個直搡出去,又砸倒一個。莊丁雖多,無奈那中年乞丐踹的不是凡手,人影恍惚穿其間,打倒一個又奔另一個。那年也是手腳靈便,但近前的,又搡又帶掌擊肘砸,挨著的不是馬趴便是喝醉了酒似的踉蹌趔趄。那個小頭乞丐更是撒溜,跳蚤似的在人群中鉆來蹦去,朝這個踢一腳,朝那個打個背錘,時不時還扇人一個耳。一時間打得雪塵飛揚,罵聲呼喝聲倒地聲耳聲響一片。竇鼐和馬二侉子略看片刻便已了然,王老五一干人雖人多勢眾,卻不是這三個人的對手。一團混戰中東廂第二間也出來幾個大漢,一個個都是壯豪威武,但卻不是乞丐,像是長隨模樣,都叉手而立,笑看著這一群,倒像是在看街上跑江湖的走把式。
一時間莊丁已被撂翻了五六個,可煞作怪的似乎都被中年乞丐扭了腳筋,一個個雙手抱膝護踝疼得在地下打滾。王老五臉紫漲,累得呼呼牛,兀自和中年乞丐拼命支吾,口中大:“一齊上——圍住這小子,照死里打!”
“都住手,聽我說話!”那年站在井臺石板前,一邊格打撲上來的人,猶自好整以暇,大聲喊道。站在檐下的幾個長隨見眾人不聽招呼,依舊纏打不休,“唿”地一齊都上了手。只轉眼間,莊丁們都被打倒在地,抱腳捂肚子爹媽老天爺混一氣。兩個長隨架定了王老五,拖到年跟前,朝膝蓋窩里踹一腳,已是跪了下去。一個長隨見他掙扎,劈臉一掌摑去,罵道:“野泥腳桿子,老實點,聽著這位爺說話!”
王老五又倔又憨,人已跪下兀自又縱又搖不肯就范。那小乞丐挽袖舒掌還要打,年擺手止住了,上前一步問道:“說實話,這丫頭是不是你搶來的?”
“不是,是我買的!”
“賣主是誰?”
“賣!”
“唔!——是罪奴?”
王老五一愣,說道:“模樣兒端正著呢——一點也不努——你啰嗦個啥!給我放人!”那年不咧一樂,說道:“今兒個無巧不書,是我的遠親表妹,奔這里求救。我能不管?王老五,我瞧著你也是個老實種地百姓,不想為難你。你娶一房媳婦兒也不容易,也不要說贖銀是若干幾何,你開個價錢,我全你另尋個年貌相當的人。這丫頭其實還在孩提之間,沒的作踐了,也傷了你的騭,你說不?”王老五聽他的話只是個半懂,上下審視那年,說道:“你這像生兒,好大口氣!我好不容易賣了茶山,八兩銀子才買到手——娶一房媳婦兒,沒有六十吊錢誰嫁給我?你有麼?”
“六十吊?”那年眨了一下眼睛,原來他竟沒有使過制錢,更不知道制錢和銀子怎麼換算,因便目視那個小鬼頭乞丐。小乞丐笑道:“一吊足錢是七百文,吊一千文,一吊七兌一兩,六十吊六七四十二,加上銀子折算,九九的銀子,九七六十三……”他掐指頭算著,年已聽得大不耐煩,喝斷了他道:“吉保!你什麼時候兒學會老婆子嚼舌頭了?說簡潔些!”那個吉保的小乞丐舌頭扮了個鬼臉兒,笑道:“該是三十五兩三錢足紋,就夠他娶媳婦兒了。”“我給你五十兩。”那年微微一笑,用手點了一下,一個長隨早趨步上前,將兩錠臺州足紋雙手捧給他,年接在手里掂了掂,蜂窩細灰白碴腳,一到心的兩塊銀餅子,帶著那長隨的溫,白絨一樣的雪花一沾即融,白晃晃亮燦燦放著刺眼的芒,一群莊稼人已經看呆了。年走近王老五,將銀子丟了他手里,笑道:“回去把你的茶山贖回來,娶個婆娘好生過你的日子。放開他,他去吧!”說罷朝馬、竇二人看了一眼,不言聲揭開草簾回了屋里。那吉保的和那些長隨、中年乞丐也都規規矩矩各回各房。
看著王老五一干人面面相覷,傻子似的高一腳低一腳離廟而去。竇鼐也恍若夢醒,笑道:“我也認出來了,翰林院送稿子去六爺府,見過這位哥兒。六爺**子弟有方,這位爺心地不壞。”馬二侉子道:“這是六爺正配夫人的兒子,序齒也排第六,其實前頭三個哥子沒養住,怕兩個六爺混了,所以都他福四爺——福康安——我給他采辦過東西,方才他已經認出我了。不見不好,咱們進去請個安兒吧。”見竇鼐躊躇,馬二侉子笑道:“蘭卿又自矜翰林份了。福四爺也是有職分的人,一落草就是三等蝦[3]
,位置比我們高呢!”說著拔便走,竇鼐在其境,由不得也就挪步跟著進來。
屋子里很暗,乍從雪地里進來,幾乎什麼也看不清,團團紡花車似的暈兒轉,二人略定了神,才見共是四個人,中年乞丐控背躬站在北炕西頭邊上,吉保和另一個年紀仿佛的小乞丐在南邊地鋪火堆旁燒烤著一只,茶吊子里的水翻花大滾,滿屋都是暖融融的氣,那個小丫頭雙腳煨在被窩里靠墻在地鋪上坐著,雙手捧著一大碗面條,吃得滿頭熱汗,已是吃完,還用舌頭著碗邊,一副饞相可掬。福康安微笑著看丫頭吃飯,見二人進來,笑道:“老馬,行了行了——打你娘的什麼千兒——看著我打架,你竟是袖手旁觀,也不過來幫一捶!”又問,“這位先生貴姓,臺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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