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正是晦日，人到外邊，雖然仍是沒有月亮倒是一天星燦爛，黑風崖的土匪、易瑛帶的各路好漢和軍各自打著暗號漸漸重新聚攏。直到此刻，易瑛才驚覺，原來廳中並不止兩路人馬，居然還有這麼多來路不明的人！因見胡印中隨在邊，便問道：「**，這左近地面有沒有駐軍？」

「沒有。」胡印中在暗地裡搖頭，說道：「歷來這裡是四不管地面兒，消息最靈。黑風寨還專門派人到省城打探過，各衙門都沒有靜——不過廳西站的這一群人太齊整了，都勒著白巾，又列了行伍，這一定是一小軍來襲黑風寨的……」易瑛略一思量，已知其中就裡，急急招手過一個中年高個子漢子，低聲說道：「燕哥，我們許是撞到軍網裡了，這一小是牽制我們的，肯定還有大隊軍策應或者埋伏，得趕尋思！」那姓燕的卻不著急，木了半晌才道：「如今有了**，還說什麼燕哥？請他帶著咱們打就是了！」胡印中心中騰地一陣火起：我剛剛改換門庭，招你了惹你了？先給我一碗涼漿水？！忍了忍卻沒吱聲。

「燕哥，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兒，」易瑛的口氣中帶，「你帶三十個人奔右路，我正面打，先把他們打散！不然我們走哪他們跟哪，這膏藥的滋味可不好！」姓燕的說道：「我帶不了魯山那群英雄，還是皇甫水強領著打吧。我就跟著你，當個保鏢，保你和**，這可以吧？」

胡印中越想越氣，這姓燕的慪氣慪得真是太豈有此理了！遂冷冷說道：「燕哥好大襟！看來胡某真的是高攀不上——」他沒說完，易瑛便一口截斷了：「**不說這些——燕雲，你聽不聽我的號令？」胡印中在江湖只是一個小角，聽到對面這個男子就是大鬧九江府，劫牢獄救出「一枝花」的燕雲大俠，心裡不一：這大俠量這麼小，往後怎麼共事？……思量間隊伍已經拉開架勢向軍包抄過去。劉三禿子在西邊也吆喝：「我們綠林義氣，和尚不親帽兒親！打呀——殺盡這些兵才有活路啊！」腳步雜沓著也向軍去。

高恆從酒罈子堆里跑出來，軍已經聚齊。他渾上下都被酒浸了，在料峭的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黃天霸忙將自己的大氅下給他披上。丁世雄眼見敵人分三路攻來，人數比自己多一倍不止，又都是經百戰的綠林悍盜，心中不一陣發：不但兵敗自己難辭其咎，就是高恆傷了一毫，自己也擔待不起。他小聲對黃天霸道：「行伍要是打散了，或者我們敗了，你只管護著高大人就！」黃天霸手指骨節得格響，說道：「他們人多，可是人心不齊，不一定就敗給他們——」他突然靈機一，雙手捲喇叭高聲道：「綠林兄弟們！我是黃天霸，江湖上有名的飛鏢黃滾就是家祖，我也是綠林里豪傑的後裔——誰不懂清世綠林無下場？大家為賊為盜，也不過為寒所迫，不得已走了黑道——眼前這個易瑛，就是白蓮教里的頭號人『一枝花』，造反上叛逆朝廷，犯的是十惡大罪，朝廷有旨意，拿住這賊子賞銀三萬兩！臬臺大人有指令，有誰能將『一枝花』擒殺者，免罪給，賞銀照舊，甘心從逆者株連九族！兄弟們，反戈一擊呀，這發財陞機會千載難逢呀！我的飛鏢已經打傷了，沒有多大本事——大家齊上，拿住呀！」

包抄著軍的劉三禿子匪眾們立時一陣竊竊私議，接著「嗷」地齊聲嚎：「我們反正了！打呀——拿住『一枝花』獻功啊！」喊著，一群黃蜂似地擁過來。「一枝花」帶的人本來就只有百餘人，又分了兩攻敵，這一下禍起蕭牆之，猝不及防，中路「一枝花」四十多人反被圍住不能前進。右路燕雲見勢有變，立刻帶隊回攻，立時雙方又在被踏得稀碎的筵場上打一團。

丁世雄聽著一片乒乓響的兵撞擊聲，對坐在石碾上的高恆說道：「高大人，黑風崖的人不是『一枝花』對手，咱們該上了！」高恆一對賊亮的眸子閃爍著，半晌才道：「坐山觀虎鬥，其樂無窮！忙什麼？他們只管廝殺！」

但雙方實力懸殊是太大了，只打了一袋煙工夫，劉三禿子只剩下了十幾個人，口中大罵：「軍真他媽小人，坐山觀虎鬥，老蔣，風——咱們走吧！」說罷呼哨一聲帶著人向西逃去。「一枝花」帶著各路英雄大喊一聲：「殺！」黑一片卷地撲來，頃刻之間便和軍上了火。那「一枝花」影飄忽，雙手掣劍直衝丁世雄殺來。高恆原本想假鎮定，穩住人心，見軍猶如潰堤之水，連滾帶爬地向北逃竄。幾個隨行戈什哈都被砍翻在地，他再也沉不住氣，一滾便鑽進碾盤下的石里。黃天霸卻還在戰，滿心想獨擒「一枝花」。他自四歲起習武練藝，已練出一功。混戰中他已經刺倒了七名好漢，一邊將刀舞得像銀陀螺似的護住門戶，一邊口中大：「『一枝花』！你這臭不要臉的妖婆！敢和黃二爺較量麼？一對一地干一場！」

「有什麼不敢？」「一枝花」大聲應道，「眾人都散開，我來置這個朝廷走狗，綠林敗類！」

眾人立刻四散，給他二人騰出一片空場，星下，只見「一枝花」手持雙劍凝神不發，黃天霸一把快刀斜倚在肩，丁字步兒站定。略一凝神二人便猱齊上，刀劍相拼一陣鈍響，立刻火花四濺！暗影里但見黃天霸威猛剽悍，步履穩健，一把刀旋天舞地毫無定方。「一枝花」影飄忽，似仙臨世，轉側不定如鬼如魅。這幾路好漢都是刀頭營生，廝殺半世的武林高手，見這二人這般手，無不暗自駭然。黃天霸原以為「一枝花」不過會一點魔妖法，事前便將鏢和刀都在廁里穢污了，又懷揣著一包石灰暗算「一枝花」，一定會手到擒來的。不料上手才曉得，對方雙劍上的功夫已到了出神化境地。那兩柄劍如龍似蛇，進擊吞吐寂然無聲，刀劍相，時而覺得對方虛若無，時而又覺得力道沉猛。那劍竟然能能能屈能直，有時一格之下，劍尖居然像蛇信一樣直撲面門。至此，黃天霸才知道這位乾隆皇帝幾番下旨、嚴令捕拿的強人，並非等閑之輩。黃天霸心裡愈慌手腳愈，心知難以力取。「一枝花」一劍刺來，他也不格擋，突然一個大後仰鐵板一樣躺在地上，口中**一聲：「哎喲！」「一枝花」怔了一下，劍又刺，就在這一剎那間，黃天霸然而起，將偌大一包石灰照臉上砸了過去，接著一個虎躍，閉著眼屏著氣橫刀一削，白漫漫的石灰霧中似乎砍著了什麼，聽「一枝花」輕呼一聲：「啊！」接著便是倒地的聲音。

「反賊！」黃天霸一招得逞，心中大喜，縱一躍，掃地一樣鏜刀橫削，口中道：「還不束手就擒？！」話音剛落，便聽遠「一枝花」的聲氣笑道：「你要一枝花？送你一枝花！」黃天霸發獃間頰上已經著了暗，拔下來一看，是一細長的銀針，簪子一樣，一頭攢著朵梅花。黃家自負以鏢稱霸武林，著了這一下，黃天霸頓時然大怒，索刀於地，雙手左一鏢右一鏢，一鞠躬間，背手三鏢齊發，打得花樣百出。飛鏢竟似取不盡用不竭，層出不窮只管打向「一枝花」。眾人不都看呆了。只見黃天霸越打越是無力，最後竟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踉蹌幾步「噗通」一聲倒了下去。

「一枝花」此時過氣來，看星星時，已是戌末亥初時辰，小臂了鏢傷，激戰中又被黃天霸削了部一刀，當著這麼多男人，又不便包紮，此時靜心，兩傷口都攢心價疼痛，所幸是部沒傷到筋骨，流不多，強忍著，半坐在碾盤石上，說道：「軍不會只有這一點人。把黃天霸拖過來，我要問話！」只聽一聲答應，早有人架了黃天霸過來。

高恆一直躲在碾盤下，離「一枝花」的腳只有三寸來遠，外邊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聽到有人「噗」地噴了一口水，稍停片刻，又聽「一枝花」問道：「醒來了？我的醉花簪滋味如何？」

「使用毒暗，你這臭婆娘！」黃天霸道，「我死也不服！」

「一枝花」噗嗤一笑，說道：「你用石灰、用臟鏢傷人，不『毒』麼？我念你一好功夫，也有點惜才。說——軍來了多人，外邊的伏兵設在哪條道上，有多數目？你說實話，突圍出去后我放你一條生路！」

「呸！」

「嗯哼？」「一枝花」笑道：「你大約不曉得我這鏢，說是個『醉』，其是個『瘋』字兒。方才往傷口上噴了水，這會子怎麼樣？痛不痛？不？麻不麻？——你看，你有點定不住神了吧？快說實話，我給你解藥。不然一會兒發作大了，你自己疼得滿地打滾，麻得四肢僵直，又得萬蟻鑽心！再不服藥，子時也就醉到閻羅爺那裡去了！」說罷又淺笑一聲。

黃天霸試著提了提氣，果然頰上傷又疼又又麻，手搔時，都發作在骨頭上，全沒個撈。他心裡一急，更覺麻難當。遂橫眉豎目戟指「一枝花」，咬牙冷笑道：「我豈有降你之理？當年我黃家歸順雍正爺，竇爾敦、生鐵佛邀集你『一枝花』部下，殺我一門七十二口，大哥的腸子都掛在樹上，四叔五叔被架到柴山上活活燒死……此恨不雪何以為人？！」

「你不要，時你就知道厲害！」

「『一枝花』，你這毒鏢縱然如炮烙蠆池，我黃天霸如有一語相求，不是黃門後代！」

說話間，那毒鏢藥已是發作，黃天霸覺得渾骨骼火燎般疼痛，脈里像有億萬隻螞蟻在蠕嚙咬，頭也眩暈得眼冒金花，手搔時，皮卻又麻木不仁毫無知覺。自知今日難以生還，仰天大一聲：「黃天霸，你也有今日？！」提步就要撞石自盡。突然「一枝花」一揚手「啪啪」又打來兩鏢！

「你——你——？！」

黃天霸倏地轉過來，眼中閃著怒火盯視「一枝花」，卻沒有再說下去。

「你想速死不是？」「一枝花」說了一句，又是一笑，「不過我變了主意，不要你死了。方才這兩鏢是解藥。」黃天霸試了試，果然覺得里已不再那麼，搔起來也有了知覺，骨頭也不像方才那樣灼人。他拔出了打在肩胛上的兩枝鏢丟在地上，惡狠狠說道：「要我降，你休想，怎麼個死法都是一樣。」

「你是條漢子，我放你一馬。」「一枝花」似乎有點神黯然，不無惋惜地說道：「當年攻殺你全家我不知道，但我擔這個干係。——你走吧！」

「？！」

「走吧！」

黃天霸上傷毒漸止，從地上起自己的刀，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一枝花」的影，緩緩向北退著，口中道：「異日相逢，我也放你一馬！不過今日之辱，也必當有報！」說著一鞠躬，從背脊上飛出一枝鏢，墨線一般無聲無息地了出去。「一枝花」此時全無一點防備，正正地被中前，連哼也沒及哼一聲咕咚一聲倒在的地上。

「好個不要臉賊！」胡印中頓時大怒，拔刀就要追上去，卻被「一枝花」住了，氣息微弱地說道：「兄弟們，這是各為其主的事，不要理他了……咱們現在險境中，沒有山頭也沒有糧，更指不上別人來援助。我的主意向西，出山東進直隸，到太行山尋個立足地。山東，不能呆了。」

說一句，蹲在邊的燕雲嗯一聲，嗓音裡帶著哽咽，站在一邊的胡印中此時才多悟到二人之間的微妙關係，遂說道：「易——山主，您這麼義氣，姓胡的死活跟定了您！由燕大哥護著您騎驢走路，我帶人斷後，咱們走啊！」燕雲似乎也很，說道：「兄弟你夠義氣，好！還有一條，明日突到桑橋，就得化整為零進平原。不如現在就說清楚，要是今晚和軍伏兵上手，不要打，立即分散，都在直隸武安白草坪重新集結。」「一枝花」似乎傷很重，著聲說道：「這樣很好，傳令下去吧！」

高恆在石碾盤下，躬著腰、別著、撅著屁、扭著項，一直窩了足一個時辰。心裡盼著丁世雄來救，偏偏是絕無靜，想著賊人說一陣也就去了，誰知就在他眼前籌劃起逃跑計劃，說個沒完，急得這位風流的國舅爺出了一臭汗。再加上里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蟲在上上爬叮，真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耳聽著外邊腳步聲走遠了，高恆才將頭出外。忽然，遠傳來喊殺聲，他又嚇得急忙回里，側耳聽那喊殺聲水松濤般傳來，看來足有上千的人，他的雙眼陡地一亮——劉統勛派的接應兵來了！他發狂似地從碾盤下跳出，歇斯底里地大：「丁世雄！你們這些膽小鬼！『一枝花』早就飛了，還頭烏似地躲著！我們的大隊軍來了，我們的大隊軍來了！」退守院的丁世雄自接應黃天霸平安回去，清點人數，只余了四十多人，又不見了藩臺大人，衝出去尋找又怕被「一枝花」白撈了便宜。此時聽高恆扯著破鑼嗓子大，丁世雄和黃天霸真是喜出外，帶兵開門一擁而出，果見高恆一個人孤零零站在二門外的空場上喊。此刻眾人打著火把，看這位「高八爺」，只見他前襟後背袖子都是又臭又的黑泥，蓬蓬的髮辮上也都沾滿了驢糞草屑。黃天霸卻是極會奉迎的。說道：「爺敢獨個兒在外邊和他們周旋了這大陣子？」說話間外邊無數火把已擁進院子，當頭的千總飛也似跑來，就地扎個千兒說道：「標下傅勇，是濟南綠營第三標第四棚長，奉劉大人鈞令前來接應！」

「敵人已經被我擊潰逃跑！」高恆大聲說道：「你來得正好，立刻向桑橋一帶追擊，他們要從桑橋向直隸流竄，逃往太行山。所以你不能在這裡歇息，打到桑橋，生擒『一枝花』才見功勞！」

「喳……」

「不要怕累，告訴弟兄們，回省我從藩庫撥銀，每人十兩！擒住一名要匪賞一千兩——回頭我自然要保舉你！」

「喳！」

火把焰里，高恆顯得十分神氣派，見傅勇去了，笑謂馬本善道：「我們與敵廝殺周旋一夜，東家犒勞一下吧？弄點酒來，我們邊吃邊商議給皇上寫奏摺。」說道又睨了馬申氏一眼，馬申氏忙別轉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