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寨子裏卻不見男人，只有幾個老嫗，有的用竹筒打水，有的在火塘上燒飯。我多懂幾句番語，連說帶比劃，才曉得男『波』都在寨北穀場上。從老婆婆臉上出的神看，似乎還有幾分神。我們湊在一猜了半日，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十一個人跟那打水婆婆到竹樓上，比劃著請給我們弄飯吃，大約也看出我們是軍。把家裏所有的糍粑都烤了給我們吃，一邊流淚，一邊指著北方，嘰里哇啦越說越有勁。像是要我們到穀場上去看看。那急迫的神，使我們認定寨里出了大事，當下決定：去看看！

「我們帶著八枝火槍，略略整頓了一下衫。我還穿著三品服，挎上寶劍，背著弩，來到寨北。此時已經暮蒼茫，穀場旁的老榕樹下只見星星點點都是火把。場上壯男們敞赤膊、滿臉滿油汗，腰間著方頭砍刀，一隊隊來往舞蹈。正中土臺上一個祭司，臉上青一條紅一塊畫得像個瘟神，頭上一條條彩布披散下來，手中舉著一面幡，發了癲似地舞蹈著，嘰里咕嚕念誦著咒語……

「我在貴州黔北苗寨時見過這種場面，原來是在驅瘟神！我心裏一口氣松下來，不好笑，這也值得那老婆子如此張惶？見我們親兵們瞪著眼還在傻看，我就說，『我們都要累死了，誰有心看他們驅瘟神耍把戲！咱們回去，好生睡一覺，想法子如何完自己的艱難的運糧任務。』

「『協臺！』我的一個老兵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一手指著土枱子，聲音有點發：『他們要……殺人！』

「我這才仔細看，真的！土枱子旁邊垛著多半人高一個柴堆，柴堆下兩個門板上，直捆綁著兩個剝得一不掛的人，不喊也不，像是死了一樣。土臺旁邊還跪著五六個綁得結結實實的人，飾整齊華貴，頭上金戴銀。看樣子祭祀一完，立刻要將這些人扔到柴堆上燒死。我心裏驀地一，頭上立刻浸出的細汗！

「正發愣間，忽然聽到一聲凄厲長嚎，一個年輕子雙手持著兩把彎刀，口中似咒似罵地著，瘋了一樣跳到火里，見人就砍直衝那兩塊門板撲去！手敏捷，幾個男人都攔不住。撲到門板邊，只見雪亮的刀閃了幾閃，那縛人的繩子已經被割斷了……

「場上立時大，鼙鼓咚咚的響起。男人們嚎著如鬼如魅，往來奔竄。那祭司瘋了一樣在臺上，一手舞幡，一手舞著火把，口中嗚里哇啦地喊。幾個男人衝上來，奪了那子手中的刀。火映著我這才看清，是個面目十分俊秀的年輕郎。只見呼哧呼哧著氣，用番語和祭司鬥。我的番語實在有限，聽得出的字眼只有『你才是瘟神，你才是惡魔』還有『大勒奔』如何怎樣……

「『格期勒！』那祭司獰笑一聲，『格拉木拖擁火溫！』他揩著頭上的汗了幾聲，人們立刻把那子也捆縛在一邊，不知怎的，卻沒有和原來那群人縛在一起。祭司親自圍著柴堆兜了一圈兒，便用火把點燃了那柴堆……我的心像一下子被泡進了沸水裏，不知怎的，我口而出：『不許殺人！我們是府派來的！』

「我的喊聲驚了場中所有的人，所有的火把都集中了過來，所有的目都盯視著我們這群不速之客。突然，那個縛在門板上的年紀大一點的青年竟高喊一聲：『家救命！這個祭司是小金川叛賊！』

「他竟然能說這麼純的漢語！我心裏不轟地一熱，一手按劍，口中大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朝律令誅殺自有法度，誰敢殺人命？快放了他們！』

「但沒人聽懂我的話，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只聽那持刀被擒的子又和祭司各自大聲吵嚷了一陣，那子的口便被人堵上了。只聽祭司念叨著咒語，人們又像著了魔，著刀一步一步了近來。

「『開槍——朝天！』我下令。

「『砰』地一聲響，似乎震得藏人們遲疑了一下，但這都是些剽悍勇猛之士，很快就靈醒過來，又上前來，我心裏此時一橫，咬著牙道：『沖那個祭司，齊發！』

「砰，砰，砰……七槍齊發，那個祭司連哼也沒來及哼一聲便栽到土枱子旁邊。打得他臉上上都像蜂窩一樣，汩汩的順臺流淌下來。我一邊命令急速裝換**，一邊大聲喝呼：『抗命者死，放刀者生！』那個躺在床板上的後生說了一陣番語，像是翻譯了我的話，於是人們紛紛將刀扔在了地上。」

「就這樣，你救了勒奔！」傅恆聽得神，直到此時，才倏然醒悟過來。知道那門板上的青年就是大金川的土司勒奔！不知為什麼，傅恆突然覺得一陣興，問道，「他寨子裏究竟出了什麼事？」

原來大小金川總共只設了一個土司，大金川的十幾個土舍素來統歸小金川的土司沃日豁本管轄。土司對土舍的統制，其實並不像中原制那麼嚴，數十個土舍散崇山峻嶺之中，各自管著幾個寨子、幾十里方圓地面，平日極來往。只有當為獵發生爭執，或為地域劃分不清時，各土舍派人到土司那裏「講公道」。如果土司「不公道」，各寨鬧起糾紛，土司也無可奈何。大金川地險域深山，轄地大，卻沒有土司，常常被小金川的土舍侵犯獵域、搶掠獵甚至活擒獵民為奴，的欺侮多了，又講不來「公道」，大小金川間仇恨便愈積愈深。火併、打冤家的事不時發生。但小金川地近上下瞻對，既靠著兵又和瞻對的班滾來往切，有鳥銃也有火槍。十次打冤家有九次倒是大金川吃虧。到康熙五十六年，形多有了點變化，大金川土舍嘉勒救護了二百多名從青海逃亡到金川的清軍員，給他們治傷驅毒，還護送他們返回都，還接了四川將軍十幾枝火槍的賞賜。這個見過大世面的嘉勒這才知道小金川的土司在朝廷面前只能算一條「蟲」，連一條兒狗也算不上。

「神」一旦被看穿，偶像隨即土崩瓦解。嘉勒一回金川自己的土舍，立刻在自己寨子裏建立土兵，用山裏藥材和淘出的金子去川中換**枝彈藥。又打幾次冤家，小金川居然不敵！這樣就奪取了促侵水廣大流域。這嘉勒只和小金川鋒，迴避與軍衝突，時而還送金帛給上下瞻對的班滾，聯絡著合擊一下小金川，沃日多次到清營請救兵，無奈大金川是有名的黃金產地，守衛上下瞻對的千總們收飽了賄賂，腰裏揣著大金川貢來的黃澄澄沉甸甸的金子，誰肯替這個小土司賣命？班滾眼見小金川也離心不聽朝廷的，便把上下瞻對的藏兵組合起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連清兵進藏也要「留下買路錢」！

……傅恆至此，對上下瞻對、大小金川的「源」已經明白了。不由欽佩地看了一眼若無其事的岳鍾麒。

「其實關鍵之就在嘉勒上。朝廷一文錢不用花，給他一個總土司或者安使的名目，他就能把大小金川的事安頓下來。大小金川安定了，上下瞻對也就迎刃而解，不戰而勝。」岳鍾麒用糙的手指把一歪倒的蠟燭芯扶正了，著指上的燭油，嘆息一聲又道：「可惜的是嘉勒突然暴亡。據他的妻子說，是沃日在銅令寨設酒宴作調解時被害死的。嘉勒和兒子阿莫強一同赴筵，回來後父子雙雙染病，百治不救，一個月就雙雙去世了。

「我去大金川親眼見到的，就是嘉勒死後一個月後出的事。嘉勒死，家裏治喪——你知道，藏人是最信神的——他的夫人說丈夫是英雄，兒子也是英雄，堅持要請紅活佛第桑結措——就是那個祭司——來給他父子祈禱。這樣，就引狼室。第桑結措帶著二百多名喇嘛來到他們寨中，本來他們是為亡靈超度的，但一來就佔了嘉勒的宅子，恰也湊巧，嘉勒的兩個孫子，一個勒奔，一個莎羅奔，也一齊病倒，發熱，說胡話不省人事。

「第桑結措又是燒香又是請神。還說嘉勒祖孫三代作惡，得罪了佛爺，不但一門絕後，全村人都要跟著死，除了死勒奔兄弟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所以，我用火槍擊斃了結措，卻沒有解除人們疑慮。我帶著我的十個親兵走近土臺，土臺周圍的幾百雙眼都死盯著我，他們只是一步一步向後退，卻沒有人離開場院。

「我走近那兩塊門板，伏下子解開繩子、抓起勒奔胳臂試脈息，只覺得時緩時急，跳得很厲害，又試莎羅奔的時，覺得比他哥哥的癥候要輕。但我實在不懂醫，對著兩個昏迷不醒的病人，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就在這時候，我覺得周圍的藏民向前近了一步，於是吩咐：『問問有沒有懂漢語的？誰敢再向前，那祭司就是他的下場！』

「藏民們在暗中竊竊私議了一陣子，一個頭髮灰紅的老者站出來，雙手平展向我一躬，說：『瑪米老爺，我能說漢語。嘉勒士舍窮兵好武，給我們大金川帶來了無數的征戰，他惹怒了上天，他的子孫也應得這樣的報應！如果不燒死勒奔和莎羅奔，上天還會降禍我們全寨。我們一向遵守家法統，不知老爺為什麼要干預我們的族務？』

「『這是你的話，還是你翻譯別人的話？』

「『這是第桑結措帶來佛祖的旨意！』

「『他是小金川的人，憑什麼來管大金川事務？你什麼名字，在寨里是什麼分？』

「人們聽了他翻譯我的話，又頭接耳一陣議論，又一齊用專註的目盯著我，彷彿在等待我的回答。老者鄭重向我一躬，說：『我桑措，是嘉勒土舍的叔叔。專管到小金川佛寺祈禱供獻的使者。我哥哥一家遭到這樣的報應，我比誰都難過。但我說的話確實都是在西塔爾大佛寺求籤求得的原話，大佛寺還專門派了祭司老爺來執行佛的意旨。你們打死了他，上天會用雷擊死你們的！』

「我聽了哈哈大笑，說：『大祭司既然是佛的使者，理應神通廣大刀槍不！這麼多的人，都沒有死，怎麼偏偏他被打一堆爛？這正是他欺蔑佛祖的活證據，他來騙你們殺掉自己的英雄，好讓小金川的人重新欺侮奴役你們！』我靈機一，突然想起這一帶是諸葛亮七擒孟獲的地方，人們對諸葛亮敬若神明，介面又說：『我們是征剿里塘塘的朝廷大軍。路過打箭爐，諸葛亮託夢給我們主帥，說大金川有英雄難，要我們趕快來救！不然，怎麼會這麼巧！』

「『諸葛亮？諸葛亮是誰？』

「我正發怔，一個小校大聲喊：『就是孔明！』

「人們轟然一陣議論，竟都一齊跪了下來，膝行向我靠近，口裏熱切地說著什麼，一臉虔誠拜的神。突然，一個壯小夥子『呀』地大一聲，舉起方頭大刀衝過來，對準門板上的小莎羅奔就刺，我猝不及防，連刀也來不及拔，驚一聲躍起來格鬥時，斜刺里又衝出一個子，用火把直搪那個小夥子，口中尖著什麼。

「老桑措嘆息一聲給我翻譯，我才知道，這是幾個年輕人的又一本孽緣賬，那舉刀殺莎羅奔的貢布，那掩護莎羅奔的子朵雲。桑措說，貢布喊的是『他不你！」朵雲則喊的是『我不你！』這翻譯得簡捷明了，大驚初定的我倒被逗得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