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恆先還笑著，慢慢臉上變了，見外間熏籠旁幾個丫頭老婆子探頭探腦，厲聲道：「統統滾出去！」正發作，倏地又冷靜了。棠兒和乾隆的曖昧關係他雖不知道，但皇后、皇太后都十分鐘這位一品夫人，三天兩頭進宮說話打牌給兩宮主子解悶兒，十分面。若發作了一來惹下人笑，二來這氣，進宮流出來，連皇上都知道了自己沒有宰相度量。又緩緩改變了臉，雙手住棠兒肩頭，溫聲說道：「你我一向恩，怎麼犯起小兒？我剛說了一句，你就磚頭瓦塊給我來了一車，人聽著我們生分了似的。這不好，是吧棠兒？上回帶你見衡臣夫人，老太太那份賢惠，待人不不慢那份溫存，你回來還說人家這宰相助當得不含糊，得學著點——怎麼急就忘了呢？」一語提醒了棠兒，怔了一下便有點忸怩，小聲道：「人家還不是為的你好，沒良心的，倒埋怨我！你放著太平宰相不做，又要弄刀使槍的逞能，能人放心麼？」「宰相與宰相也不一樣。」傅恆舒了一口氣，說道，『張廷玉自上書房，苦地幹了四十多年，如今只是個伯爵。沒有野戰功勛，小心翼翼地辦差，後事也不過如此，宰相也斷沒有個世襲的。先帝前頭大將軍圖海，一仗打下察哈爾，又一仗打下平涼城，授了個一等公爵，至今廟配世襲！你我就不說了，這輩子再不至吃什麼苦頭的，那是因為當今主子待見我們，你就敢保我們子子孫孫都得朝廷重用，皇上的恩寵？我這是為子孫種福田，栽大樹嘛！如今我只是個子爵，這個子爵既不憑著我在江南辦差，也不因在軍機掌印，還是因在黑查山戰功掙的！凡有爵位的，私宅可以稱宮。紀昀那個文指著我只是笑，說：『傅六爺的門額上寫個什麼「宮」，那才真出！』我想了想也笑了。他說的無非是『**』兩個字罷了……」

「先頭一個劉嘯林，後頭一個紀曉嵐，都是促狹鬼！」棠兒想到紀昀又高又胖的大塊頭，一雙圓溜溜的黑眼睛，說話時閃爍詭詐的模樣，不一笑，「再好的話他一嚼舌頭就變了味兒，就這一條，文人里我還要讚揚雪芹，才華氣質都是好樣的，多麼堂皇正派……」傅恆親自倒了一杯溫茶給棠兒漱口，說道，「你這是沒讀他們書的緣故，若論著文立說還是紀昀的好。他雖稽，辦事著文遵循孔孟之道，沒有半點兒離經叛道。雪芹生不逢時，家遭慘變，一腔孤憤，滿腹才華都由《紅樓夢》宣洩而出，不合世俗，孔孟之下難得有他眼的，文章華彩四溢，令人目眩，令人神迷！若論宣揚聖道，有益人心，就不及曉嵐了……」

「罷罷！誰和你會文呢，正兒八經和你婆娘品評起文字兒來了！」棠兒打斷了傅恆的遐思冥想，呷著茶說道：「——我原本不在意的，聽你這麼一說，咱們也可掙個國公爺，門上掛個國公府牌子！有道是夫唱婦隨，你有這個心，我作麼子不全你？你這個志向沒有給皇上個信兒麼？」

傅恆半歪在炕上，目視著天棚不言語，許久才道：「上下瞻對的司現在還在打。慶復咬著牙頂說班滾已經死了，卻又不肯撤軍。除了政務，大家都在唱這臺戲。臺上的、臺下的，敲鼓板、打鏜鑼的都是暗暗地使著勁兒。張廣泗其實明說是請朝廷派員查實，其實最眼熱這個大將軍頭銜的還是他自己，訥親和張廣泗其實最怕我來搶。我若一手就有人妒忌，這個紅湯圓兒落到誰手，都眼盯著呢！所以你勸我安分一點，我心涼一點怕還好些兒呢！」說罷個懶腰，又道：「著實不早了，歇著吧，話還有說完的時候兒？」

棠兒卻被丈夫的話得睡不著了。「國公爺」「國公夫人」這些字樣只在心裡縈來繞去，單單個「宰相夫人」已經品著沒有滋味——江南觀風欽差，丈夫辦得漂亮，那是因他有文臣智謀，山西黑查山一戰生擒飄高，自雍正朝來沒有人打過這麼漂亮的剿匪仗，那是他有武將才略。連訥親那個三腳跺不出屁的人都想這個差使，自己反倒攔著男人！撇了撇兒像自嘲又像想笑。想到兒子，心裡更是一拱一熱難以自已——既然大家都較著勁兒，那咱就比比誰在「裡頭」說話算數兒，倏地想到乾隆，臉又一紅。不知如今他還想著自己不？高恆去山東之前來府閑話，說皇上如今升了許德合為國子監博士，進講東宮，並不為姓許的學問好，是為許家娘子王氏是皇上相好的，每次皇上到白庵進香，就在那裡與幽會……不知是真還是假，男人們在這上頭真讓人信不實，……胡思想間已矇矓睡去。

第二天棠兒醒來，已是辰正時牌。棠兒有心事，昨夜已拿定主意進宮，在太后老佛爺和皇後跟前替傅恆求差使，原想起床就，此刻卻又猶豫了：太皇太后從不上午接見命婦，這麼煞有介事地趕去，求差使，豈不猴急了些？再說，朝廷眼前還沒有議及這事，冒冒失失說出去也不合理……坐在半人高的大玻璃鏡前一邊思量，一邊打量自己。

這是一張麗的婦面孔，瓜子臉、水杏眼、小巧的旁有兩個笑靨，稍一抿兒便顯現出來。因保養有，膩的猶如凝脂玉，白皙中泛著淺紅，婦的容中還著的風韻。拿起胭脂挑了一點點在左手心裡調了調，看看自己的臉頰，輕輕搖了搖頭，只在上輕輕抹了抹。將略略蓬鬆的鬢角抿了抿，滿意地吮了吮，想笑，又止住了。拿起眉筆，側著臉反覆凝視，只在眼睫上輕輕描了描便又放下。記起乾隆的話，只要不是有疤有痕，人的眼睛都是好看的，出只是在眉宇間的神韻。用眉筆畫眉再小心也容易出直、淺、陋來，有的人只擔心眉淡，顯不出嫵，因此描了又描，殊不知已是失了天然；眉睫本來的秀韻都沒有了。小心地揭開一個金盒子，取出乾隆賜的法蘭西眉筆輕輕抹了抹，加重了雙眉中線，向眉心稍稍起了一點顰紋。果然，本來就艷如花的面龐平添了一種朦朧，像一朵鮮花在霧裡展示風韻。見大丫頭秋英抱著服在後發怔，笑道：「你發什麼呆呢？只要那件松花銀紅褂子，加上件黃坎肩就了，你抱這麼一堆，賣服麼？」

「我看太太梳妝呢，真是太好看了，比那屋裡仇十洲畫的仕畫兒還好十倍！本來太太就，這一梳妝，嘖嘖……方才我就在想，摘下的牡丹花是的，總不及地上長的鮮活，要再噴上水……」一邊說，一邊笑著給棠兒著，「太太穿什麼裳都好看，不過今兒天了，外頭已經飄雪花，所以這件帶風天馬皮坎肩更合適些，這件猩猩氈大氅只預備著，外頭冷得呢！」

「我都二十五六的人了，還講究什麼不，出門人不笑話也就罷了。」棠兒一邊換褂子套坎肩，微笑道，「外頭下雪了麼？老爺最雪，吩咐老王頭，一律不準掃雪。這天井院中不準踩腳印。西花廳海子邊讀書亭那邊著人生火，老爺說不定過那邊去住。你撥兩個丫頭去打掃一下，把窗紙重糊一下，我這就過去。」說罷，回了裡間，把曹雪芹的書稿取出來疊整齊放在炕頭桌上，把芳卿做的鞋子鎖進箱子里，捧著那包阿膠出來，恰秋英傳話回來，便道，「這是幾包上好的阿膠，上回姨媽來，說家二有喜了，正用得著這東西，你打發人送過去。」說著掀簾出來。

秋英跟著出來，在後笑嘻嘻地蹲了個福兒，說道：「太太忘了，前兒姨太太打發荷包兒過來報喜，他們家二已經產了個大小子，太太還送了二十兩的尺頭。這是保胎用的，奴婢大膽，求太太賞奴婢一點，我二姐有了三個月的子——」沒說完，棠兒便笑了。「我想起來了，你二姐，就是秋天給我送老玉米、老倭瓜的那個？可憐見的，都賞了吧！——記得去年送來的酒棗，老爺說好，那葡萄卻對我的脾胃，明年讓再送點進來就是了。」秋英忙蹲謝賞，喜得眉開眼笑。說道：「二姐得過太太的賞，說，小時候兒在老直親王府跟著我娘侍候福晉，福晉也算仁厚的了，也比不上太太一兒厚道。兩下一比較他們就比下去了！家專門作務果樹的，既對了老爺太太脾胃，就他們專給您辟個園子！」

棠兒聽滿車的逢迎話，心裡只是暗笑。披著大氅走下階來，看天時，愈得重了，鵝似的雪片子又大又，被風吹得盤旋迴轉。傅恆的三個侍妾奼紫、嫣紅、春芳都在東廂里和娘聊天，逗著爺玩，隔玻璃瞧見太太出來，忙都走出來給請安。棠兒正眼也不看們一眼，只笑道，「也別總圍著爺，他小人兒家也經不起。」嫣紅趕著說：「寶寶兒太招人，也怨不得我們。可是說的，後日爺就百日了，外頭送的禮帖子名兒都空著，總不到時候還『寶寶兒』？老爺太太得趕合計著起個好名字——帶印的，大氣派大福壽的，又響亮又上口……」棠兒笑道：「到時候自然就有了。」因見春芳腆著個大肚子站在一邊，便道：「你回去歇著，往後不用在老爺和我跟前站規矩了。」

棠兒一邊吩咐家務，只帶了兩個老婆子出西側門到讀書亭來查看布置。一出門便覺寒氣襲人，遠海子那邊已是柳枝掛雪，瓊花漫地，棠兒笑道：「多虧了這件猩猩氈，院里院外竟也不同寒熱，」因見老王頭帶著一群長隨走進二門，招手兒過來，問道：「咱們在喀左幾皇莊，今年怎麼沒有人過來送年例？」

「回太太話，」老王頭忙一呵腰，回道：「原在八月十五報過一回來著，老爺說今年年不好，外省幾發大水，鬧旱災的，有些壞人挑頭鬧事，黑山幾皇莊差點也鬧起來。莊頭重新核計一下，有些老弱孤寡，殘的、有病的可以蠲免一些。昨兒他們才又報上來，老爺太太都忙，我預備今後晌再回太太，請太太定奪呢！」

「你看過單子了？拿來我瞧。」

「是！」

老王頭忙答應一聲，從懷裡窸窸窣窣取出幾張紙雙手捧過來，棠兒看時，上面寫著：

白狐皮十二張元狐皮三百張白貂皮三十張紫貂皮五百張各種細皮共兩千二百張宣紙一千令宋墨五十錠湖筆五十套端硯二十方湘妃竹扇二十箱（老爺賞人用）古劍一口玉帶頭三十個湖綢五百匹江綢六百匹大東珠十二枚鹿茸二十斤冰片二十斤紫活絡丹一百盒鹿胎膏一百盒人蔘六十斤人蔘膏三十斤活鹿三十對活熊兩對熊膽兩瓶熊掌二十對白兔三十對（送哥兒玩）山葡萄酒一百二十甕黃米五千斤玉牙糯米五千斤粳米三萬斤另有玉壽佛一尊高二尺四寸玉觀音一尊高二尺六分

棠兒看得眼睛發花，問道：「凈銀是多？」

「在後頭呢，」老王頭笑道指指下面一頁，「除了金銀皿酒，兩千個金錁，一萬個銀錁，三千兩小銀角子，正供銀兩四萬八千兩。」

棠兒還是耐心地看完了那張單子，心裡忖度著，語氣不不地說道：「先前我子不好，沒有過問家務。從今兒個起，家下這些蒜皮小事不要再勞煩老爺。外頭門面上有你兒子照應，你還是把總兒掌舵，二十兩以的出賬、家下奴才的獎懲，仍由你管。二門以丫頭婆子都由我房裡秋英、秋爽和三位姨娘料理。你們出錯兒不要，只要不欺主不藏私，我都能容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