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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夕照空山》 第十二回 舊宗親慕名投門牆 真文豪巧造無材湯

眾人一哄而笑,曹雪芹看時,是何是之和劉嘯林一前一後進來,何是之抱著一大塊牛,劉嘯林則提著個豬頭,十分稔地送進灶房,笑嘻嘻揩著手出來見禮。曹雪芹忙給敦敏、敦誠兄弟介紹,又道:「你們看嘯林落拓,他也中過探花呢!脂硯齋就是是之先生——你們看,我這裡要麼就沒有客,要來就是一大群!你們好歹也勻著些兒呀!」何是之笑道:「芹圃,別稱我們『先生』。我們是你的門下走狗嘛!」敦家兄弟聽了,不相視大笑,敦誠便道:「如此說,我們算是『私淑門下走狗』啰!」

於是重又歸座吃酒敘話,阿桂嘆道:「雪芹的才學是沒說的,只是『傲』,這一條我不敢恭維。像你這樣的,屈一屈子,哪道門進不去呢?嶢嶢易折,皎皎易污,是為造化所忌。就算場黑暗,濁者自濁,清者自清,『滄浪之水清,可以濯吾頭,滄浪之水濁,可以濯吾足』嘛!」「如果單是『清濁』二字,宦海也不足畏。」雪芹將芳卿剛炒的一盤紅椒炒豬肝放到中間,輕言細語說道:「你們幾個想一想場的事,先一條要把你的『常』剝奪掉,喜怒哀樂全要看上司的臉,然後再去『承』。上司喜,你就是此刻憋躁煞,也要制回去,裝作個歡天喜地的模樣;上司此刻發怒,你就是今晚房花燭,也得裝死了老子娘的模樣去侍奉他!反之,你看你的下司,也是這把尺子:你高興,他搖頭攢眉在一旁站班,你就不免想:『怎麼這般無禮?』其實或者他所悲者只是高堂染恙,或者場失意,與你半點相干也沒有!你難過,他或者忍俊不笑出來,這也是『不敬』。其實他只是沒有留神你有哀戚,或者他這會子走神兒,想起某件好笑的事,並無對你不敬之心。想想看吧,好端端一個人,一場,連喜怒哀樂之七,這些上天所賦,父母所賜的本都要剝削乾淨,這『人』字兒還有什麼趣味?咱們這屋裡現放著一個狀元,還有探花,我不敢說什麼,但前頭狀元莊有恭,我們也都是朋友,多麼溫厚端凝的個人,一看榜,中了狀元,人瘋了!為什麼?他是『第一人』,這個虛驕之氣壅塞了心竅,迷失了本。這是場無葯可醫之病;我在上司那裡卑躬屈膝,遞手本,賠笑臉,甚至看憲太太臉行事。這吃了虧,回到衙里,這一切都從下屬那裡找補,看別人在自己面前阿諛逢迎,遞手本,賠笑臉……」雪芹說著,便笑。勒敏自嘲地一笑,說道:「正所謂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阿桂道:「我以為不能一概而論。雪芹看得還是偏了些。自古忠臣孝子,烈夫烈婦,上忠於社稷君王,下耽於民生疾苦,廟堂之高慮江湖之遠的忠志之士還是有的。十年寒窗,一朝得中,匡君扶民而榮宗耀祖,也似乎不可一筆抹倒。大丈夫出將相,為君國效命,也是一生事業!」他抑揚頓挫,說得振振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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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桂說的都是三代以下盛世的事,自秦漢以來,這種君臣際會風雲,匡國扶民,善始全忠的,愈來愈,風氣也愈來愈下。」劉嘯林拈鬚沉,彷彿不勝慨。「齊威王屈尊趨士,士可以傲君王的,現在沒有。晉文公先軫唾面之辱,獎其忠勇而不計其小過,現在沒有。絳侯周漢為威武侯,又為丞相,秉國三十四年,一遭讒言為階下囚,連奏章都遞不上去,要走獄卒的門路。郭汾平過安史之,那是多大的功業?可每接詔書,都嚇得膽戰心驚。——說這些太遠,就本朝來講,名相如索額圖、明珠、熊賜履、高士奇,名將如鰲拜、圖海、周培公、年羹堯等,都曾在明君麾下建過功立過業,但一個個都倒了。有的死,有的罷,有的流放,家敗人散星雲凋零。這不是皇上不英明,也不是他們不能幹,不忠誠,我看這是氣數。人活在這個『氣數』裡頭,再明,再聰穎,再忠心耿耿,但逃不這『氣數』的擺布,小氣數還歸了大氣數管。雪芹先生《石頭記》里,詠賈探春的詞說『才自清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實在是勘穿世事之言!」他頓了一下,又道:「這是凡人永遠弄不清的道理,方才說到雪芹才高貧寒,說到照應,那其實是『炎涼』兩個字,人未必都炎涼,但大家都在翻筋斗,有點得一日過一日;能自樂,且自樂,顧不得『與人共樂』也是有的;曹家當年多麼富有、顯赫尊貴,一個虧空被抄了家,死的、逃的、囚的、的、流放的、遁空門的、與人為奴的,不都是命運使然麼!再說敦家二位兄弟,令先祖英親王,那是何等的英雄!敗下來也就敗了——你們不要難過,氣數就這樣,在朝的,在座的,我們往後看,這種傀儡戲還是要演下去。這也不是『勢利』兩個字能說得清的,如果人人勢利眼,你是狀元,我當過探花,他是將軍,硯齋是失意書生,還有兩位金枝玉葉,怎麼會都聚在這個風雪破屋裡來?」他話音剛落,曹雪芹擊盂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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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正香,如何兩鬢又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

他的聲音忽然拔高,變得昂揚: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他眼中迸出豆大的淚珠,閉上了雙眼,聲聲泣絕,凄幽不可卒聞:

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裳!

唱至此箸停歌止,四座已一片唏噓。

不知過了多久,何是之才憬悟過來,問道:「這是你的《好了歌注》罷?寫絕了,你也唱絕了。大家當為此曲浮一大白!」於是六人一齊舉杯,著雪芹飲了下去。何是之道:「前幾天芹圃還說這首《好了歌注》不容易寫,雅不得、俗不得,輕不得、重不得,不得,剛也不得,不想今兒已經寫出。『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可是說柳湘蓮?『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一定是雨村公一干人了。那麼『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的又是誰?我可斷不出來了!」雪芹此時才從歌曲中回過神來,笑道:「這個哪裡定得住?到時候是誰的緣分就是誰的。你也看得我忒神了,不是今天幾位賢兄弟在這裡議王侯將相廢興之道,這曲兒也還一時不能得,只是調子頹唐,掃了幾位場朋友的興,聊作警世醒語不亦可乎?」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嗯!」阿桂笑著看勒敏一眼,說道:「改一改,改一改!改『因嫌紗帽小,皮條兒拉得忙,你下場,我上場,你若不下,我一槍扎死楊六郎,帥印我來掌!」他瞪著眼還要往下續,已是笑倒了眾人,勒敏點著阿桂笑道:「他就是個賊大膽,說的楊六郎,其實是張廣泗,大有取而代之之心。雪芹這會子勸他撒手,豈不是與虎謀皮?」眾人聽了又笑。敦敏乘著酒興,見大家都歡喜,便向雪芹索稿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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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熱鬧間,芳卿抹布墊著雙手,端出個碩大的瓦火鍋,裡頭積炭烈火劈啪作響,周匝湯窩兒里翻花沸騰,裡邊頭尾相對煮著兩條黑草魚,還浸著肚片,白片、海帶、四喜九子……一上桌,立時香氣四溢勾人饞涎。劉嘯林笑道:「這是雪芹的拿手菜,什錦魚鍋!怎麼不見香菇?」芳卿安放好鍋,笑道:「怎麼忘了?那是塞在魚肚子里的……」阿桂猴急就先夾了一片連筋,飛快地填了裡,燙得直吸氣道:「熱——嘻熱——嘻熱……熱!」他到底著脖子咽了下去,眼淚已是流了出來,又索冷水漱口,笑著說道:「羊做出這味道來,我不做將軍,賣羊得了!」曹雪芹只是笑,等著芳卿的托盤過來,橘皮水、五香料、薑末、蒜……還有一小撮白糖,勾了醋兌進鍋里,將小半瓶酒沿鍋一點一點潑了進去。頓時,香、酒香、菜香蘊含著還有一縷難以言傳的清香升騰而起久久不散。敦敏咋舌道:「平常一鍋菜,居然燒得出這味道來?」

「這『無材湯』。」雪芹淡淡說道,「以魚、羊為君,豬、、鵝、鴨為臣,輔之以酒醋即。可惜沒有鵝、鴨,牛頂替加上肚片,只取個『鮮』字罷了。」敦誠便問:「何以如此命名?」劉嘯林道:「這是我命名的,我中探花,吃過瓊林宴,皇家膳沒有一味及得上這湯。如此好菜,又上不得皇家桌上,想起雪芹《石頭記》的一首詩,即興命名的。」遂輕氣誦: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紅塵若許年;

此系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又道:「后兩句與菜不甚切,只取它無福登殿閣罷了。」

眾人聽了都說「有理」,齊用調羹匙舀那湯,果然鮮不可方。雪芹這才說道:「我回北京才幾個月,芳卿又生產,沒有寫多正文。原來寫的,怡親王府抄完了,已經送回是之那裡。敦二爺、三爺要看,從是之那裡借,只不要丟損了就是。寫書圖什麼,就是人看的嘛!」敦敏在席中揖手相謝,又道:「先生說沒寫正文,一定有好詩,何妨我們一飽眼福呢?」「詩稿你芳卿嫂收著,席散了你們抄去。那些詩詞多都凄涼潦倒,沒的敗了諸位酒興,倒是有一編《五》可以誦一誦。紅妝佐酒又是紙上談兵,不亦樂乎?」遂詠道: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頭白溪邊尚浣紗。

「這是西施。」雪芹說道。又道:

腸斷烏啼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虞姬。

絕艷驚人出漢宮,紅薄命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予奪權何畀畫工?

——明妃。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寂寥。

——綠珠。

劉嘯林道:「五還有一位,想必是楊妃了?」曹雪芹笑道:「楊玉環在海上仙山和明皇一道讀《長恨歌》,不得空兒來佳候探花。是紅拂。」遂又輕聲哦:

長劍雄談態自殊,人巨眼識窮途;

尸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丈夫?

他言語,如有金石之音,眾人都聽得心馳神往。劉嘯林將杯一舉,說道:「好詩——好酒好人。有此佐酒千杯不醉。來,干!」眾人都笑著一飲而盡。

敦誠聽著曹雪芹詠誦《五》,夾著湯鍋里的菜,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吃酒,已是醺然醉,說道:「我聽聽,眾人都比我兄弟強!雪芹先生早年,領略盡六朝金,鐘鳴鼎食,繁華閱盡,如今著書黃葉村,立萬世之言;勒兄劉兄又是狀元、探花,也風一時,阿桂如今正萬里覓封侯,是之先生耕讀山野,沒有功名也是自在山人。我兄弟說起來是閑散宗室,卻是敗了幾代的破落戶,一沒陞二沒發財三沒走桃花運,不但『無財可去補蒼天』,還要家教管、務府管,一天兩晌只是瞎混,恰正是『有心尋地』!」敦敏便問,「尋地幹什麼?」敦誠道:「尋個地好鑽啊!」眾人聽著越發笑得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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