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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夕照空山》 第十九回 議破案李衛講謀略 追往事遺臣獻畫圖

「回大人話,」黃滾又一躬,說道:「大人記得不差,我們是一保本記名的。不過翁潘錢三個現在是青幫舵主。了萬歲恩封,不領朝廷錢糧,專管漕運護糧事宜,不再涉足綠林案子。黃家是鏢行世家,李大人獨闖抱犢崮收服吳瞎子,是家父黃九齡和不才隨行。後來李大人到北京供職,又保了我們職銜,借調來刑部,跟劉大人辦差事的。」劉統勛在旁說道:「別看黃滾年老,如今仍能開三百石弓,發連珠箭,穿房越脊、飛檐走壁都是小意思。」黃滾嘆道:「話是那樣說,到底不比當年。康熙四十五年山東武試,試蔡誠賄不公,我到至公堂辯說幾句,拖下去就打,夾斷了三副新夾,不能傷我分毫。蔡誠說我有妖法,要治我大罪,我一掌劈碎了校場上的石碌旗墩,說他,『這功,你懂不懂?』——看舉子們不忿,蔡誠才罷了手。」傅恆奇道:「既有這樣本領,蔡誠不取你,他總有個借口吧?你若中了武進士,熙朝晚年用兵西疆,豈止是今日位分?」黃滾不勝慨,說道:「卑職不會寫文章,蔡誠在策論里挑病兒。這是我的命,也無法可施。考舉人才中了個副榜。我也就灰心了。」

傅恆一邊聽一邊沉,說道:「青幫的事辦理得好。翁佑、潘安、錢保接手這事,糧船沒有再被劫。這次高恆出事,是陸地上的病。『一枝花』不是尋常鳴狗盜的小賊,是謀逆造反的巨寇。延清這次奉旨出去,要志在必得。吳瞎子去了雲南銅礦彈礦工,我看黃老先生隨延清走一趟邯鄲也好。」他看了一眼李衛,又笑道:「不知不覺說起公事來了。又玠公,你要安心,仔細調養著,改日再來看你——延清,咱們到你籤押房說話。」劉統勛和黃滾忙都起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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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稍待片刻。」李衛一直聆聽著他們議論,大約坐得太久,他的臉變得青紅不定,看去十分疲倦,但還是勉強笑道:「我雖然是病夫,但我這一輩子是在強盜賊匪堆里混出來的,你們何妨聽聽我的小見識?」

三個人對一眼,不言聲又回歸座位。

「『一枝花』我們打過道,有一面之緣,確實不是尋常之輩。」李衛說著,手索茶。翠兒就勢過來,幫他墊墊枕頭,笑謂眾人,「我們當家的從來沒有今兒神好。來的都是知己,容他放肆,半躺著說話,可?」說著玉倩端茶過來,只餵了兩口,李衛便搖頭,弛然躺下,睜著雙眸凝視著天棚,慢吞吞說道:「當初……吳瞎子探知生鐵佛、甘池一干人在五慶樓聚會。我扮了他的伴當去看,那樓就在莫愁湖東,五楹樓頂房全由甘池包了。三教九流雜在一起……什麼樣的人都有。各人獻藝,切磋技巧。『一枝花』在十二個蛋上舞蹈,演的是《麻姑獻桃》。因為當時我心中留意的是那些綠林豪強,想擒拿的主犯是竇爾敦,沒有把心放在上。可演的幾手真絕,空手在蛋上舞,足下生出煙霧,真和神仙一樣。一會兒變出一籃桃子分給眾人吃,我還吃了一個,那是十月天吶,真的是新鮮的蟠桃!後來……演天散花,憑空從樓頂落下無數玫瑰、桃花、花、梅花……那個香啊……後來才知道『一枝花』,會妖……我派人到已到了江西——就這樣,我錯過了機會。到現在,我還能真真切切地想出的面目,想起唱的歌。那歌,那聲音,直到人心裡……」他喃喃說著,翠兒不看了玉倩一眼,玉倩騰地紅了臉。就是因長得很像易瑛,李衛才對,另眼相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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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看我,說跑題了。」李衛息了一下,自嘲地一笑,「我辦了一輩子案,無論賊匪盜寇,多麼狡詐,都只有一條。『一枝花』的在桐柏山……這是我想了很久的事。在江西站不住腳,山東、直隸、山西也站不住,就是因為兒不在彼有大志,缺的是隊伍,拉隊伍,要錢,這次作潑天大案,劫這麼多錢,無非也是這個想頭。但失策的地方,直隸、山西都離著北京近,有那麼多的八旗勁旅布防。老百姓也不像河南那麼窮。各山寨土匪們早就劃定了場子,誰肯依附,誰肯白白招著兵來找事兒自尋挨打呢?」

劉統勛、黃滾和傅恆都凝視著李衛,心裡暗自:病到這個份兒上,還一門心思想著朝廷的事,也真不枉了雍正和乾隆兩代皇帝的栽培。劉統勛笑道:「又玠前輩這話木三分。這銀子搬不到河南,又不能就地使用,我諒也藏不住。這個案子不難。」傅恆道:「要是我,就在老河口劫鏢,軍就不好辦了。」

「說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到底也是個人。這是口邊的到河南吃,也難忍。再說了,鏢車過不過老河口,也沒把握……」李衛到頭有些眩暈,閉上眼,慢慢說道:「我以為……延清這次去,最要的是拿人,不是尋銀子。我想,高爺和邯鄲地方未必這樣想。他們興許最急的,是起出銀子向朝廷待……所以,延清你要把握好,銀子埋到哪裡也化不了。人,可是會走的!『一枝花』不是沒本領的人,比別的賊更明。一定還會回去尋……」說到這裡,他的臉蒼白,息幾下無力地咳出一口痰來,玉倩忙送來巾櫛侍候。劉統勛黑紅的臉膛更沉重地黯淡下來。他心裡又酸又熱,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用略帶發的聲音說道:「又玠,你今兒太累了。我都曉得了。有什麼話留著,我臨行前還要來的……」李衛一笑,說道:「延清是個偉男子、大丈夫,怎麼也這麼婆婆媽媽的兒腸……今兒正是我心思清明神好的時候。你下次來,我昏迷著,話不就帶進棺材去了?——聽我說完,也許此刻『一枝花』也已經醒悟過來潛逃河南呢!所以請六爺也留心,河南那邊也要有所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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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恆和劉統勛心不大一樣,他一直擔心高恆這個花花公子無能,被「一枝花」捲款南遁。聽了李衛這一席話,更是欽佩,稱讚道:「又玠慮得深,想得細。我已經發下去票擬,封住通往河南各個要道渡口,、澠池、偃師、鄭州一直到開封都加了兵,南調去三千綠營兵,控制伏牛山和桐柏山,很難回到的『』上,就是回去,也難站住腳的。」

「我就要說這件事。」聽了傅恆的話,李衛輕輕搖頭,「治盜要治本……調這麼多軍隊,每人按三十兩銀子計算,得花多錢?用這些銀子買了糧食賑濟伏牛、桐柏的窮民,又省事,又得好名聲。六爺……我和翠兒討飯四年,得前心后心,都沒生過造反當賊的心啊……山裡人……腰裡有一兩錢銀子,那個心裡踏實得賽過城裡米鋪的老闆呢!」說罷又對玉倩道:「把老黃帶來的那幅畫取過來,給六爺帶上。」

玉倩忙答應著,從櫃頂取下一個捲軸。傅恆接過來看,約有一尺半長,顯然是一幀橫幅。用明黃綾子包著,傅恆便不敢拆看,問道:「是貢品?」「十年前我陪世宗爺在避暑山莊看《農桑圖》,當今皇上也在,說這樣的好畫兒不可多得。前年在皇史宬,又陪皇上看畫,是《民流徙圖》,皇上看得掉了淚。這是我留心的李秋山的畫,《雛待飼圖》,現在還沒獻,六爺想觀賞,打開看看不妨的。」

「這個我可不敢。」傅恆說道。他取出懷錶看了看,「我這就得進去了,衡臣相公等著一齊見駕呢!皇上要看,自然我也能陪著觀賞,這麼才不失禮。」劉統勛也道:「又玠,我也要去了,隔天來看你。小心作養,放心吃飯,別想病——我沒別的吩咐——老黃,咱們一起回衙門,待點細務,我遞牌子見皇上,你回去預備一下,明早就得上路了。」說罷,三人慢慢退了出去。

屋裡只剩下了李衛、翠兒和玉倩,三個人都沒說話,靜得像一座古廟,只聽見李衛細不勻的呼吸聲。翠兒把扇子遞給玉倩,示意給李衛扇涼兒,獃獃地看著和自己患難終生的丈夫,幾次張口想數落他不該這麼勞神,又咽了回去。

「吃杯茶了,還有黃鸝兒,真好聽——鄉里要割麥了。」不知過了多久,李衛眼波一閃,依地看了看窗外濃綠的煙柳,又無力地閉上,喃喃說道:「化子不了,狗兒也不了……要變一堆泥了……」「你瞎扯些什麼!」翠兒含淚哂道,「勞點神,你壽限長著呢,別忘了你的綽號『鬼不纏』!」「是……夫人說的是。」李衛的聲音又清晰又微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不過我是雍正爺的狗,爺惦記我,該去還要去呀……我是條狗呢……」

「別瞎想……」

「唔。」李衛頓了一下,又:「玉倩……」

「嗯……」

「還記得那歌兒麼?」

「哪首歌?」

「『一枝花』唱的那首。」

「……記得。」

「唱,唱,聲音低些。」李衛說道,「我想聽。夫人也聽的……」

玉倩的淚水撲簌簌滾落下來,看翠兒含淚點頭,低頭答應一聲:「是!」偏坐在炕沿李衛邊,輕聲唱道:

一造兒錦玉食華清筵上鳴鐘鼓,

一造兒鬻田賣兒焦首啼飢過朝暮。

一造兒作惡敲剝磨牙鉤爪吮枯骨,

一造兒沉獄覆盆珠淚洗面嘆窮途……

縱有這千樹繁花萬籃果,

撒人間,都付了富貴簪纓族。

飄渺雲程太虛路,帶疾風凌波步。

俯瞰寒煙鎖關河,仰首茫茫疑天數……

無緣人哪裡討得靈槎渡?

只余了湘山翠竹,隨堤老柳如煙霧,

遍人間莫辨菩提樹……

的歌聲激昂悲壯,雖然沒有放聲兒,卻十分,字字吐音清晰,猶如繞樑不絕。

李衛安靜地聽著,聲音變得愈來愈遙遠。帶著滿意的笑容,他漸漸沉睡了……

傅恆匆匆趕到軍機,迎頭便遇到紀昀從裡邊出來。紀昀懷裡夾著一厚疊子卷宗,見了傅恆也不及寒暄請安,說道:「皇上進,張相、鄂相和訥相等不及您,已經進養心殿半個時辰了。我是回軍機上取摺子的——咱們一起走吧。」傅恆點點頭,連門也沒進,便快步進了永巷。一邊走一邊問:「曉嵐,方才議了什麼事?」

「回大人話。」紀昀跟在傅恆後亦步亦趨,低聲回道:「雲貴總督朱綱調京來了,主子接見,問了大金川軍事。主子這會子火氣大得很,請中堂留意。」他看了看養心殿垂花門前肅立的太監們,打住話頭沒再吱聲。傅恆也不再說話,只向侍立在大門口的大侍衛素倫點頭示意便一徑進去報名。略一停,才聽乾隆的聲氣:「進來吧。」

傅恆一進門便覺氣氛有異。乾隆沒有像往常那樣在東暖閣里,卻坐在正殿的須彌座上接見眾臣子。須彌座右側兩個繡花墩上並排坐著張廷玉和鄂爾泰,訥親躬侍立在左側,雲貴總督朱綱則坐在張、鄂二人下首,雙手捧著茶杯,小心地呷著。傅恆悄悄打量乾隆,只見他戴著白羅面生纓冠,醬江綢單袍外罩石青氈單褂,足蹬青緞涼里皂靴,連腰裡束的銀鍍金鑲珠砑瑪三塊瓦線鞓帶,都平平整整搭在腰際,一;也不見有發怒火的跡象,只是氣不好,眼灰暗,角吊著。傅恆也不敢多看,只瞟一眼便跪下請安。

「起來和訥親一站著吧。」乾隆淡淡說道,「去過李衛那裡了?他病得怎麼樣?」傅恆並不起,就地將方才見李衛的形說了,又道:「李衛還有一幅畫兒,托奴才代呈皇上覽。」說著將捲軸雙手托起。高大庸就侍候在座旁,忙趨步過來,雙手捧放在大案上。傅恆這才小心站起立在訥親下首。

大殿里又恢復了令人難堪的寂靜。許久,乾隆才深長嘆息一聲,說道:「傅恆來遲了一點,沒有聽朱綱方才奏說。不但班滾活著,莎羅奔的藏兵也是安居若素,在涼山薩多峰的大寨里以逸待勞。我大軍興起,集九省錢糧供應著六萬軍隊,卻至今不能在金川會合。朱綱從四川過,一路見的都是慶復和張廣泗的散兵游勇,有的瞎眼,有的斷,在百姓家提牽驢宰牛殺豬,連朱綱的坐騎也差點被拉走……」他突然抬高了嗓音,「朕只以為他們剿匪,哪知道他們自己會變土匪呢?」

張廷玉和鄂爾泰都不安地挪了一下子。他們是侍候了三代皇帝的人了。康熙威怒之下往往臉漲紅繞殿徘徊,說話又快又急,但一經勸說,立刻鎮定如常。雍正則是喜用刻薄狠的話盡挖苦譏諷,辭氣鋒利如刀似劍。待到要下旨分時,卻又輕拿輕放,十分審慎。乾隆平常並不發怒,待下總是和勉有加,但對犯事人的置則毫不輕縱。劉康殺人案,喀爾欽、薩哈諒貪賄案,都是說殺就殺,絕無轉圜餘地。三代皇帝格各異,卻都是伶牙俐齒決斷難測。此刻乾隆震怒,氣得臉蒼白,雙臂大張握著須彌座把手,得手指都在發……他要怎樣置慶復和張廣泗呢?張廣泗,是張廷玉選出來的將軍;慶復去金川,是鄂爾泰的推薦。由彼及此深思,兩個人心裡都一陣陣發寒。

「你們不要怕。」乾隆脧了張廷玉和鄂爾泰一眼,鬆了一下口氣,說道:「朕以聖祖之法為法,各人是各人的賬。派他們出兵,也是朕的旨意。」他目注視著殿外,子像鑄在椅子里一,咬牙笑著說道:「朕心裡難過啊!想那慶復,是遏必隆的孫子,遏必隆不是好宰相,卻是個好將軍,在福建白馬坡與耿忠對陣時,十七槍傷不下馬,小腹都扎了!他怎麼會養出這麼一個怕死的孫子?張廣泗征苗,六個月連下七十餘堡,生擒苗王,拓地兩千里,也不是無能之輩。看來還是朕無能無德了……為君的無德無能,為臣的誰肯前赴君難?所以如今文錢,武怕死,甚或文武員都錢都怕死!想一想聖祖爺八歲登極;十五歲廟謨獨運,智擒鰲拜;十九歲決議撤藩;二十三歲高居九重垂拱而治。更不必說平臺灣、平藏、親征準葛爾!朕二十五歲登極,現已年過而立,於國於民於祖宗於社稷,未建大功,未立大業,卻養出一群怕死錢的齷齪兒!朕好不愧,好不恥辱!」他說著,眼中已迸出了淚花,卻不去拭,任憑淚水在臉上淌落下來。

大臣們著頭皮聽他侃侃而言,又像自責,又像怨艾,真如在荊棘叢中,背若芒刺,說到愧恥辱,人人皆知「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之義,誰也不敢安位坐立,「呼」地都跪了下去俯首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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