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人賞他們二十兩銀子！」乾隆笑著踏鐙上馬，看著遠去的三兄弟，「王義把銀子送去，就說是爺賞他們娶婆姨用的，結個善緣。」他一夾馬肚，又道：「今晚我們宿平，看看這裡廟會。」紀昀躊躇了一下，訥親不在，他就擔負著乾隆安全的責任，原說要去東平，已用欽差關防在那裡的驛站號了房子。這主兒突然改變主意，該怎麼辦？乾隆見他囁嚅，笑道：「萬歲爺觀八方，朕是出來巡視的，哪裡不是勘察民？你那麼大學問，還要膠柱鼓瑟？平是山東通往河南安徽的要衝道口，又是水旱碼頭，好大一個縣城，還會出強盜刺客了？」

紀昀咽了一口唾，說道：「劉統勛下令封鎖山東往河南、安徽的要道，平這一帶積了很多向南的難民和各路生意人，五鄉雜什麼人都有。奴才不是怕劫盜的，是怕駐蹕關防食宿不方便。主子南來，無非想看看黃河故道，不到黃河不死心嘛。這麼著走，了伏，更熱了，怕有個閃失小災小病的，奴才擔待不起。」他話沒說完，見乾隆策馬已走遠，忙趕了上去，卻沒敢再說什麼。

平果然是個不小的縣城。乾隆一行人繞著道在城河外足走了二里多地才尋到城南門。進得城裡看天，剛過申時，已經到了落市時候，街衢上熙熙攘攘還儘是人，兩旁店鋪櫛比鱗次，花果行、陶瓷行、肆行、行、紙行、海味行、茶行、米行、鐵行……還有什麼針線、扎作、綢緞、文房四寶行甚或巫行、仵作、棺木行……都掛著幌子，懶洋洋地在來往行人的頭頂上飄。王禮、王智、**幾個太監分頭在城裡號店鋪，好半日才回來，說各店都住滿了，只十字街東一個「羅家客棧」的老店有一東院住的人不多。**許了銀子又說好話，竟說得老闆讓幾個客人遷往別，騰出獨院給乾隆住。一切安置停當，乾隆便急著要到街上去。紀昀說道：「這裡人地兩生，主子不能轉悠，我帶的有岳浚的通行關防，還帶有軍機小書房印信，他們縣令來，他是親民的，地方上利弊自然知道不，和他先談談，再走走看看，又省事又麻煩。」乾隆道：「我還是微服，一帶了派就見不到真東西了。雍正三年我頭一次到山東，見濟南糧道說賑災的事，他那張真能把死人說活，單聽他說，災民們都沐了皇恩，過的是足食的日子。說得有條理，也有實據，一個一個實例聽得人心裡振，好像全省上下一心一德都在救災！可到實地一看，不是這麼回事。我扮了化子去討舍飯，親眼見他指揮著衙役用鞭子災民，還說是『奉了寶親王的令』，我當時就想殺了他。我寧肯相信一條狗，再不敢相信這些兒們的花言巧語了！」他一邊說，紀昀一邊搖頭，說道：「彼一時此一時，異事不同。治國以道，不能靠權，微服私訪是『』。大清文武百一概都不可靠，皇上的治平之道靠誰布化？又何來今日國富民殷之世？主子這話奴才不敢奉詔。現今訥親不在，這些事主子要聽奴才擺布。」便命**，「還不快去，他們縣令來！」

「好了好了，你有理，麼？」乾隆無可奈何地擺著手，笑道：「不過想出去走走，你就擺出這麼一套一套的道理！」紀昀回從馬搭子里出一本書，雙手捧給乾隆，說道：「這是我在濟南地攤兒上買的書，《聊齋志異》抄本，文筆故事都是好的，還有新城王士禎的批評，是本才子書。左右這會沒事，主子隨便翻翻——一套十二本呢，奴才看這一本。」乾隆接過書並不看，說道：「你不也是個大才子，還看才子書？我就最不看稗小說，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世上哪有那麼的事，都才子們遇上了！還有可笑事呢，我去泰陵奉安先帝靈柩回來，有個生攔了車駕，遞了個摺子，連文筆句讀都狗屁不通，說他有個表妹長得好，請下旨意撮合完婚，說他怎樣勤讀苦作，能出口章，請面試進士——這不是看戲看迷了？想著天子門生，奉旨賜婚那套，我不也了戲里的『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那樣的昏君了嘛！」說著便笑，笑得上抖。紀昀道：「松齡這部書說的是鬼狐怪，其中也不無寓言。他是個老秀才，文章福不齊，六十年考試不中舉，學問倒是好的，有些個牢也是常理常。就怕有的文人和朝廷不一心，存有悖逆之意。明著寫點無聊文章，暗地裡教唆著人們不學規矩，於世道人心就有害無益。奴才雖小有薄才，壯遊之後並不敢以才子自詡，學道還是直宗孔孟的好。宋儒以來所倡的道學，越看越假，口裡仁義道德念念有詞，其實肚裡儘是男盜娼。太平盛世國富民殷，不用孔孟正道導人向化，人心很容易染壞，壞了就不好糾治呢！」

二人正說話，**已經回來。乾隆聽得神，便擺手道：「他外頭候著！」又對紀昀道：「你說的很是。我原以為你不過文學好，人也歷練幹。看來『才子』二字還不能局限你。」他起慢悠悠在窗下踱著步子，幽幽地說道：「我一直在一個人，想修一部前所未有的大書。把現在皇史宬里的藏書全編進去，同時徵集海民間所藏圖書一齊編。我在位期間，要在武功文治上給子孫留點產業。武功上聖祖已經開創了基業，要把他創的基業扎得更瓷實些，文治上我是太平皇帝，理所當然要做得更好點。你方才講的，其實就是文治的本，就它四庫全書吧，那也是修書的宗旨。你既自己說出來，就是有緣，別辜負了我的深意。」

居清閣，飽覽天下圖書，修史寫書，哪個讀書人不想呢？紀昀眼中熠然閃，問道：

「書名《四庫全書》？」

「是的。」

「意思是經、史、子、集全收無？」

「是的，別說《古今圖書集》，要比《永樂大典》還壯觀！」乾隆笑道：「不過你不能急。你現在還只是個小小的軍機章京，四品微末小員，還不夠當這個四庫全書總裁的資格。這裡頭要做的事多著呢，現在我們還是先見見平縣令吧——他進來！」

**還在一邊怔著聽，他怎麼也弄不明白，好好的小軍機都不稀罕，紀昀竟著去翻弄破書！聽乾隆，忙回神稟道：「這裡的縣令丁繼先，沒在衙里，衙里人說南關聚了些難民，地里串連著準備吃大戶，帶了幾個書辦師爺和縣丞一道兒都去了。已經著人去，這會子不知來了沒有。」正說著，王義從二門口帶著一個人進來，穿著鷺鷥補子，戴著硨磲頂子。紀昀便知丁繼先來了，遂命道：「傳丁大人進來！」丁繼先在外頭已經聽見，趨步哈腰進來，只看一眼乾隆便向紀昀行禮，又遞手本履歷，笑道：「吃過午飯我就出去了，山東刁民真是厲害得很，那麼多人嚷嚷，也聽不清吼的什麼，他們出來個頭兒說話，他們又說怕我法拿人。後來我火了，我說我是山西大爺，說話算話，決不拿人！他們這才推個頭兒出來說話。說本地有個地頭蛇洪三，難民在破廟屋檐下住，還收人家地頭錢，一人一天二十串。難民們和洪三的人打起來，一直到方才才勸平息了，卑職來遲，大人別怪。」紀昀笑道：「你辦公事遲來，有什麼怪的？出票子請你的是我——這是我們四貝勒爺，老兄把我當正經主兒，是失了眼了。」

「貝勒爺！」丁繼先吃了一驚，這才打量乾隆。此時清室開國已久，宗室里稱貝勒的幾十個，下頭人早已糊裡糊塗。他本來哈著的腰現在哈得更低了，一揖到地，又跪下磕頭，起又打個千兒，說道：「職下不知是金枝玉葉駕到，請四貝勒爺恕過！」

乾隆穩穩坐著，輕輕搖著扇子說道：「方才說到難民，全縣有多？都是山東的吧！」

「回爺的話。」丁繼先材短矮，說話聲音中氣卻很足，翹著小鬍子說道：「各地難民都有，也有從關外來的，還有直隸的。這裡年年都有難民，今年山東遭災，自然本省人多些。總計有兩千多人，劉欽差、高欽差行文過來封境，就聚到這裡了，狗、撬門別鎖的，哄搶糧食、鹽店的就比往年多一倍不止——不瞞大人，卑職到哪裡當縣令都是卓異，今年考核是不行了，頂多弄個中平——司太多了，竹板子都換了三次，新換的又打劈了！」

乾隆和紀昀見他直率爽快，皺著眉說話似乎有苦難言，不都笑。紀昀笑道：「你這裡形皇上都知道了，中平不中平由他吏部去折騰，不妨事。」乾隆用扇骨打著手心，問道：「兩千多人，是吃舍粥棚的吧！有飯吃還要鬧事？你狠狠地彈！」丁繼先道：「爺，這不能來，一人一天半斤怎麼夠吃？還有管舍粥棚的棚丁、管伙的大師傅，又吃又拿，這是皇上也管不了的！縣裡只有一百多縣丁，一概不許放假，兩百隻眼也盯不過來。激惱了這些人，都能踹了我的衙門！所以只能安，鬧得狠了，加一點糧，哄著些兒。——總不能永遠封境吧？高爺、劉爺回了北京，難民們也就散了。縣裡本來就事多，積了不案子沒破，顧了應付這群山東大爺、關東老丐了！前些日子社會，洪三和城西刁家鬧翻了，砸了戲檯子，臺底下打傷、踩傷幾十號人，只為了爭那個銀娃！這事鬧到岳中丞那裡，到現在縣裡還沒有顧上料理呢！」乾隆本已打算他退出的，聽他說起銀娃，又問道：

「我一境就聽說了銀娃，還有那個洪三。他們的名字都放到村歌里了，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回爺，是個人——本地鼓樂行的行首。長得有幾分姿，前年才唱紅了的角兒，我瞧著也並不稀奇，早就想用大枷枷了，流放三千里。可又沒有罪，本地大財主們又捧著，我也犯不著為個婆娘和這些大戶鬧生分。唉！這人給我添麻煩不！」

「你過銀娃的堂會麼？」

「沒有。有一回方老爺子，想請我去，我說，去他媽的，你是膠狗子，加上一隻破鞋，想父母去喝禍水？好婆娘賴婆娘，上了床都一樣，我不招惹這種是非！」

乾隆和紀昀不哈哈大笑。因見他豪，乾隆笑問：「你是捐的吧？」「不是，」丁繼先道：「我是雍正十二年正牌子二甲進士，好酒不好，就是這麼個秉。我是寧波人，和寧波老同年都合不來，他們說我是寧波侉子。我說他們是寧波酸丁，我是孤兒院長大的，討過飯又讀書，了這個模樣。」說著便起辭別道：「請爺和紀大人安息，天已經晚了，卑職還要到驛站去，福建的盧大人解往北京，今晚宿在縣裡。他是個落難的人，更得安關照一下。沒別的事，我就辭了，這裡我再派些縣丁來關防，明兒我再過來侍候。」乾隆一擺手，說道：「你稍停一下。你見過盧焯了？你們過去認識？」

「我們是同年進士。後來他在外任上得意就沒再來往。」

「你和他談過了？他沒跟你說他的司？」

「司上的事我不好多問。他有些吞吞吐吐的，好像吃了人的虧。贖那個**要兩萬多銀子——他這人什麼都好，為『』字吃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