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焯黃綾裹枷被鎖拿到京,聽候乾隆最後置,囚在養蜂夾道的獄神廟。這個地方在康熙年間,曾囚犯過的阿哥和宗室親貴,後來又改為刑部關有罪的待勘大臣的所。雖然修造得結實,幾十年風剝雨蝕,也已顯得破舊凋零不堪。高大灰暗的牆壁,檐間蛛網布,雀糞斑斑,高牆上築有瞭堡和巡道,看去森森的。他是這裡被囚的最大的,住得最為舒適,是「天字型大小」第一所的頭號房——其實就是原來獄神廟的東偏殿。將大殿用木板隔開一分為二,形外套間。外間放一張供吃飯的桌子,還有三張椅子,間木榻上還撐著帳子,確乎是特別優遇。這並不是管獄的心善,一則朝廷有不辱士大夫的規,二則這裡的犯人吉兇不定,有的是殺了,更多的是囚了一段又赦了。幾年間起複出來,又是權威赫赫、炙手可熱的大僚。當年怡親王允祥囚在此,典獄罵了他一句「裝病」,允祥重新得勢,把已經調到廣東的典獄又調回北京,到部曹裡邊當謄抄吏,到死都沒再晉陞一步。因此獄卒們待犯人一個個口甜如,一句一個「大人」「爺」,絕不敢怠慢,盧焯原是戶部員外郎加侍郎銜放出去治水當欽差,又轉任封疆大吏的,人格外多。一獄便有一干同年、同僚、鄉親來此問、請安、道乏。今日你一席說是「祛兇」,明日他一席又說「驚」、「洗晦」。連日來熱鬧個不了。盧焯自覺比在福建福十倍。惟一擔心的是乾隆親審,咫尺天威,福禍難測,靜夜裡,常常忐忑不安夢驚不斷。
眼見五月將盡,這日天下微雨。盧焯正百無聊賴,隔窗見幾個人說說笑笑進了「一號」。走近了,才看見是戶部主事柳縉模和雲南司主事呂德。後跟著幾個筆帖式,傭人挑著個食盒子進來。獄卒便忙開門,笑著說:「今晚又能沾爺的兒了!」盧焯笑著迎客,讓座,說道:「已經討擾過了,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太老兄們費心了。」
「今兒是老呂做東。」柳縉模是個喜天哈地的人,一邊布菜,一邊賞獄吏酒錢,說道:「老呂主管雲南司,如今闊起來。痿也好了,今兒說去冬納的小妾肚裡有了,我說那你得請客——就拽他來了。」盧焯笑道:「這杯喜酒當然要喝,祝你早生貴子。你痿是用什麼法子治的?我福建任上一個朋友也有這個病兒,憑是參蓍茸桂、驢腎鹿鞭吃了多,總不管用。脖子上、手背上每日爪痕不斷,說是老婆掐的,真是笑死人!」
柳縉模笑嘻嘻地給各人斟酒,共舉門杯為呂德賀喜。柳縉模為盧焯夾菜,說道:「窮京得這個病的多了。盧大人,您想,一年通共三四十兩的俸,還要應酬朋友,誰敢接家眷來,又不能嫖窯子,每日涼床睡覺,枯寂無聊,哪有個不得痿的?刀子不磨還要生鏽呢!……」他話沒說完,眾人都不住「噗」地噴酒在笑。呂德指著柳縉模笑得直抖,「你呀,你呀……」卻說不出下頭的話。
「其實豈止是部曹小吏,就是有些朝廷大臣,在這上頭也是難乎為。」旁邊一個筆帖式喝得滿面紅,把杯說道:「先頭李巨來公,當了直隸總督,他吃虧就吃在矯上頭。有個外地門生進京,送他一個小妾,他把人家痛罵一頓,打發人家走。可自己心裡又難,人走了,拿著家裡小廝出氣。每次有人給他送禮,都是峻詞拒絕,子曰詩云一大套訓導人家。人走了又沮喪彷徨,長吁短嘆。這種人你說苦不苦呢?」柳縉模一臉怪相,說道:「難怪呢!巨來公到北京就沒再生兒子,原來也痿了!」眾人又復哈哈大笑。
盧焯是個有心事的人,畢竟笑得不暢,吃幾杯問道:「錢度在雲南銅政司差使辦得好。上回老尤來看我,說是要升史了。有這事嗎?聽說江蘇今年尹繼善修了好大一座書院,海關厘金稅比去年多了一倍,皇上回來不定有多高興呢!」他其實是想探聽乾隆是不是已經回京,心如何,眾人當然猜不到這裡。呂德道:「銅政司如今權大,頂得上戶部副衙門。不過那裡的銅政、錢政也確實需要錢度這樣的鐵腕人去整。他一到那裡,先裝憨兒,貓在一邊幾個月,只聽只看什麼也不說,人們都以為他是個白癡。誰知他一說升衙,跟他的書吏們就抱來老高一疊檔案文卷,點著名一個一個揭左右胥吏貪污賄的事,若是不如實招認,便大板子打得噼啪響,打得橫飛,有三個和銅商勾結的竟被當庭打死,其餘的卻一律記過留衙。接著又置銅商,連雲南總督都驚了,調一營兵封山,一夜擒了四十多個銅商。錢度說『本司有先斬後奏權』,不到天明就梟首了,一大串掛在旗桿上示眾。他一頭給礦工長工錢,一頭又捉了幾十個包工頭,說他們欺良善,為非作歹日久,擂鼓三通,殺得衙門外一片水橫流。除了青幫,所有原來的幫會一概取締。有私自夾帶礦銅出山的也殺了幾個。經過這樣的整頓有了規矩,今年銅多產了四倍還不止,鑄的錢又多又好。你想,皇上怎麼能不他?傅六爺說,聽皇上的意思,還要給他掛上左都史的銜呢!」
「真看不出,錢度有這樣狠辣的手段!」盧焯吁了一口氣,「原來在戶部,看去也只幹練些,真是人不可貌相。」「他是在田文鏡跟前做過師爺的。」柳縉模五指敲桌,他已經微醺,乜著眼懶洋洋說道:「說來,這也是際遇,在軍機當一個小小的書辦就和咱們主子結識上了。這次去一是報恩,二是要做一番事業。主子給了他殺人權,不怕人頭滾!」那陪來人中的一個胖子道:「他這是染紅頂子。沒有才膽量是不的。這次金川之戰,張大將軍和慶大人要對勒敏行軍法。勒敏逃到雲南,錢度就敢收留!放在我們上,頂多打發點盤纏放他走路罷了!」胖子對錢度殺人猶自回味,道:「錢度,嘖嘖……那雙牛蛋眼瞪起來,也怪嚇人的!」
正說閑話間,直隸河總鄂善從外匆匆進來。呂德和他極稔,起一把捉住他袖子,說道:「老鄂,晉了三品大員,忘了我麼?快座。這麼熱的天兒,還一袍糊著——寬,我們豁三百拳!」鄂善歪過頭,躲著到邊的酒杯,一手推著,說道:「別鬧!快點撤席——皇上和傅六爺來了!」胖子笑道:「好大個題目嚇我們!皇上剛從山東回來,乏了的人,勤政之餘,不也得和娘娘嬪妃們震卦[1]
一回?到這個地方做什——」他話沒說完,舌頭突然打了結兒,著門口發怔,「啪」地狠狠扇了自己一耳,撲通跪了下去,語不聲地道:「奴才……奴才噇黃湯噇醉了……主子權當聽見狗罷了……」說罷就咕咚咕咚只是磕頭。眾人先是好笑發愣,向門口一看,都嚇得立起來。酒被化為一冷汗出了。原來乾隆真的駕到,後站著傅恆,呆著臉看屋裡一片狼藉。屋裡人被驚呆了,好久才回過神來,一齊俯伏在地叩頭。
「肖道清,你方才胡唚些什麼?」傅恆的臉板得鐵青,擔心地睨一眼乾隆,問道:「這是臣子該說的話麼?——把這些七八糟的東西撤掉!」幾個獄吏齊聲答應著,老鼠一樣伏溜了進來,連桌子抬了出去。那個肖道清的胖子只是叩頭,結結說道:「回,回六爺……奴才那是醉話……胡說八道……」
乾隆居中坐了下去,接過典獄長吏親自捧過的茶放在旁邊的凳上,看了眾人一眼,突然一笑,說道:「你肖道清?」
「是……」
「哪個部的?」
「回皇上,戶部。」
「你敢誹謗朕躬?!」
「奴奴奴才不敢……奴才其實心裡最敬皇皇皇上……」
「你方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
「說嘛!」
「是……」肖道清已完全恢復了神智,瞟了乾隆一眼,咽著唾沫說道:「奴才混賬!奴才說,皇上剛從山東回來,乏了的人。勤政之餘,不也得和娘娘嬪妃們……那個那個震卦一回?」他「啪」地又打自己一耳。眾人心裡怦怦急跳。傅恆差點笑出來,忙咳嗽幾聲掩住。
乾隆怔了一下,緩緩把目轉向呂德:「那——這席酒是你請的了?」
「不是奴才的東,但奴才負責。是奴才拉著別人做東。奴才犯過有罪,請主子懲!」
「你為什麼要請盧焯?是想著他將來起複,給自己留個後路吧!」乾隆犀利的目盯住了他,「——朕想起來了,你呂德。在莊親王的筵會上,提著怡親王耳朵灌罰酒的是你吧?」
呂德打了個酒呃,磕頭回話,說道:「奴才不,呃!上回請盧焯,奴才有這個心,這回沒有。刑部王恭說,盧焯已經定了斬立決的罪。過幾天就要行刑了。他昔日在京,和奴才過從甚。不能不來給他送送行……」
「朕不罪你們。」乾隆擺手說道:「有也有理嘛,聯不以文字言語罪人。但你們也有錯。」他看一眼臉變得異常蒼白的盧焯,繼續說道:「送盧焯上法場,不該在法司監獄。這麼熱鬧,什麼統?肖道清所言,也是實實理,知道朕『乏了』,而且『勤政』,也算尚有人心,但說『震卦』,男之事誰能沒有?也不算錯。然而在此場合說此話,不算恭敬吧。於君於父應慄慄然,惕惕然如對天地,不該如此吧。朕說的你們服不服?」
眾人個個心裡揣著個兔子,都道今日惹了大禍,不死也得層皮。聽了乾隆一番「有有理」的話,人人都如蒙大赦,一齊叩下頭去頌聖,什麼皇恩浩、臣罪當誅;雨恩重、天高地厚。乾隆輕輕揮手,說道:「去吧!各人寫個謝罪摺子,轉到都察院,孫嘉淦給你們記過!」
眾人倉皇退出了獄神廟,屋裡只剩了乾隆、傅恆、鄂善和盧焯。一坐兩站一跪,氣氛立時變得異常張。不知過了多久,乾隆微微嘆息一聲,問道:「盧焯,你都知道了?」
「臣已知罪,臣來京之前,已經料知難逃聖主誅戮。」盧焯說著,已是淚如雨下。「得到先帝、皇上兩代聖君栽培,臣都辜負了,臣枉為人子人臣。生,見世人父母;死,見先帝和祖父祖母。百思悔腸,不知該如何發落自己生魂!」乾隆被他說得傷,眼圈一紅就要落淚,咳嗽一聲掩住了。語氣沉重得帶著音:「你的案子刑部和大理寺會勘了五次,三上奏摺,朕都沒有批。這一次六部會奏,確是有理有據案定如鐵,朕只能依律允行。刑部擬的,你已知道是斬立決。朕不願你顯戮,已下旨著令你自盡。你可有怨尤?」盧焯臉慘白,像刮過的骨頭一樣泛著青,叩頭道:「臣犯的是貪賄之罪,沒有什麼可恕的,顯戮可以儆戒百,也可以使百姓知朝廷養元元的聖德至意。殺頭、自盡都是一死,臣願當眾向天下謝罪……」說到這裡,他已哽得不能聲,只是稽顙叩頭。
乾隆的臉也變得異常蒼白,喟然說道:「朕有惜你啊!先帝爺在時對聯說過,江西有個盧焯,在縣裡修堰治水很見效。國家水利自靳輔、陳潢之後人才奇缺,要朕留心使用。你治尖山壩功,是證先帝目力準確。況你從前守也好。朕疏於教誨,只褒揚未加訓誡,終於有今日恨,記得鄂善修治磚河、潞河,幾次不,請你指點。也是我們現在這四個人小酌薄酒,剪燭談政……」兩行眼淚已無聲滾在乾隆頰上:「那是恍若昨日,誰知你竟……」他沒說完,盧焯哪裡還撐得住,號啕大哭道:「主子,主子……您別說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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