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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夕照空山》 第四十回 乾隆帝喪子慰中宮 曹雪芹淚盡歸離恨

「這麼著說,芹圃外頭還欠著人不飢荒。」錢度心裏有事,急著當天趕回去,雪芹眼下這形兒也不宜留客,遂說道:「這點子錢,先不還賬,先把孩子了土,打點著也就近了年關。我回去,恐怕還要走一趟口外,從阿桂那裏要一點。現在我不小,一個外來錢也不得——總包在我上就是。不要,都是本家曹姓,還能連這點擔待也沒有?你看你,連淚都幹了,你再有個三災兩病,芳卿怎麼辦?我得回去了。劉嘯林雖回了南邊,脂硯畸笏、他們打諒還在西郊,他們也來瞧你。熬過這一陣,再謀個差使,慢慢就又活泛起來了……」見雪芹一家如此凄惶,錢度腸,心裏一熱,也墜下淚來,忙又安幾句,出門打著騾子,逃跑似地離開了張家灣。

小王頭騎快馬送回了棠兒給傅恆的信,傅恆展讀,知道「康兒痘已出齊,子不燒,已能進稀飯,郎中說險癥已過」。頓時心裏略鬆了一口氣,但七阿哥的痘卻發不出來,他仍是煎心不安。姐姐從十六歲就跟乾隆婚,端莊淑賢,不但乾隆敬,六宮裏無論嬪妃媵,沒有不賓服欽敬的,只是子息上頭磋跌,令人扼腕無奈。先頭生二阿哥永璉,九歲上染恙命赴黃泉。好容易七阿哥又長到兩歲,眼見又得天花,又是恩赦,又是賑濟,許願設醮,輟朝罷政,延請名醫,用盡好葯,百般設法救治,總不見些兒效應。他這個舅舅只是干看著沒辦法。又擔心富察氏舊疾復作,還恐懼著恩寵更替,怎麼放得下心?因沒沒緒,傅恆怕言語出錯,在承德也絕不接見大臣,只是一封又一封寫信,給北京六部九卿指示,每封信都請老夫子細看過,然後才發出辦。因見張廷玉發來請安摺子,傅恆琢磨了一陣子,便到山莊延熏山館送牌子請見,剛過煙雨樓,便見太監卜悌一溜小跑過來,不是著白氣說道:「六爺!主子在山館後邊娘娘那兒,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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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哥兒!」傅恆心裏轟然一聲,沒敢問,大步流星著步子跟了進去,剛過延熏山館儀門,便聽見佛堂西殿傳來的哭聲,傅恆心裏猛地一,腳踩在一塊溜冰上,踉蹌幾步,幾乎摔個仰八叉,踉蹌著進了殿中,果然見七阿哥永琮地躺在呆若木媽子懷裏一,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在凝視殿頂的藻井,瞳仁卻是散了。幾個醫都嚇得臉慘白,直跪在殿門口。皇后富察氏臉上半點也沒有,半躺在大炕引枕上,不說、不、也不哭,大睜著眼睛,乾涸得連一點淚也沒有。高佳氏和那拉氏卻是放聲號啕,手絹子都淋淋的。驀然間,那媽子突然醒轉過神來,的聲音嘶吼,蓋倒了所有人的啜泣哭聲:「哎嗬嗬……我的小主子啊……我的小親親心肝兒主子爺吶……怎麼的會有這種事?怎麼的……我連一步殿門都沒有敢出,哪個天殺地剮的把病氣兒帶進來的啊?啊……我是枉擔了心事,枉了心啊……哎——嗬嗬嗬……我跟了你去吧我的主子啊……」

乾隆原本還能撐得住,只皺著眉頭凝視兒子,聽哭得凄惶,突然心裏酸熱難耐,淚水也似走珠兒般滾落下來。傅恆眼中滾著淚吩咐:「把哥兒抱下去安床。這裏鬧著不是事,萬歲爺和主子娘娘萬金之,不能過於傷醫們也跪安吧……」又對兩位貴妃和汪氏道:「貴主兒們也請回房安歇。你們這麼哭,主子怎麼安主子娘娘?」那拉氏和高佳氏,汪氏也就止哀,向乾隆和富察氏各施一禮,垂著頭出來。至殿門外,那拉氏看高佳氏一眼,恰高佳氏也轉臉,四目相視,又都避閃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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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傅恆這才回對富察氏行禮,輕聲呼。見富察氏只是眼皮眨了一下,毫無反應,乍著膽略提高了點嗓音,說道:「姐姐!您不可這樣傷心。您是天下之母,母儀風範也是極要的,這一層不說,皇上是多麼心疼您。阿哥歸去,他已經痛到極,還擔心您苦壞了子骨兒,您不為自己,也得為皇上想開些……還有兄弟我,見您這樣,心裏也不了,就給皇上辦差使,還要惦記著我的好姐姐……」他說著,已哽咽得語不聲。

兩滴大大的淚珠順著富察氏頰邊滾淌到的耳邊。許久,才**了一聲,說道:「好兄弟……為著皇上,我支撐起來就是。」傅恆強忍著鑽心悲痛,又好生一陣,也不敢回說張廷玉請安這些小事,便忍悲告退。乾隆卻跟了出來,帶著他到延熏山館小書房,唏噓傷了一會兒,問道:「聽說你家福康安也出天花,現在形怎麼樣?」傅恆此刻知道乾隆心裏悲傷,如何敢說實話?因道:「棠兒來信了,也是很兇險的呢!不過去痘神娘娘廟,說了個好籤,也只看他的運道怎麼樣了。」

「直隸總督來報,這次傳瘟痘,全直隸境有十萬人喪生。」乾隆語氣沉緩,神黯淡,說道:「朕的子也……唉!朕想,他比別的兒子不一樣,其實就是朕的太子。還是要活人,所以,要加封個爵位。這事你不便出面,朕下旨給紀昀和張廷玉,讓他們合議擬個謚號,要封親王。這事你心裏有數就是了。」

「是……這是皇上格外高厚之恩,七爺九泉有知,一定會沐恩懷德……」

乾隆嘆道:「不要講這套話,這還是為了安皇后的心。」他頓了一下,言又止,其實他心裏覺得,有人在傳染天花上做了手腳。先在順治朝,就有人把天花病人帶進宮中,圖害康熙。這次宮中防範慎之又慎,仍是逃不了這一劫。汪氏、高佳氏都無子息,疑不到這上。但疑那拉氏,那拉氏的兒子永璂也染上天花,現在還在險境之中,亦犯不著做這惡事……想著,搖了搖頭。又道:「朕已十幾日沒有聽政了,從明天起,還要視朝。辦起事來,心境就會漸漸好起來。你是朕最信得過的,又是至親,除了辦差,還要多進來和皇后說話,分的心,慢慢也就將息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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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省得,主子放心!」

「……跪安吧!」

「是……」

乾隆待傅恆退出,方慢慢踱回富察氏房中,見睞娘正一匙一匙喂參湯給皇后喝,已是放下心來。皇后喝了半小碗,見乾隆進來,便不再喝,用微弱的聲氣兒道:「不用了,睞娘扶起我來。」乾隆忙趕上來,雙手扶住富察氏肩頭,說道:「別,你我講這禮數做什麼?你只管躺著,我們說話兒。」

「是,我就遵旨了……」

……

一時夫婦二人沉默相對。

「皇后呀,」乾隆著窗外冬雲佈的天穹,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悠悠傳來:「前幾天批給劉統勛和尹繼善的自劾奏章,朕就說『完人難得』。如今到自己,朕也要好生反省一下。不但臣子奴才,就是君王主子,不落點憾也是難能的!」皇后微微皺眉,關心地問道:「劉統勛和尹繼善也出了罣誤?什麼分呢?」「小小降級分,沒啥大不了。」乾隆答道,順著自己的思路又道:「如今天下,人口越出聖祖時二倍有餘,朝廷的歲超出十倍不止。雖不能說國富民,戶戶小康,可也敢說是盛唐以來有的富足。四庫全書在修,博學鴻儒科要開,遍天下沒有強盜賊匪,這些已經能和聖祖爺比肩。文治上頭再過幾年,還要更好,這是已定了的大局。」他拍拍皇后的手背,攥得的,嘆了口氣,說道:「但朕也有憾,一是貧富不均,富的太富,窮的還要靠賑濟,民業尚不安定;二是用兵無效,慶復一敗再敗,庸臣誤國,喪師辱君,花了許多冤枉銀子,大小金川至今不寧,更不必去說西域;第三條就是……你。」

皇后睜大了眼睛,驚愕地說道:「我?……」

「是啊!」乾隆鬆開的手,沉重地點點頭:「你要有個數,你還年輕,還能生阿哥,但不能立為太子了,只能以嫡子封王——就像琮兒,朕也只追封為親王——為什麼呢?朕今天見你這樣,想了很多,我朝自太祖太宗,沒有一個是元后的正嫡之子繼承大統的。朕是強違了天意,要行先人所沒有做到的事,邀先人不能獲得的大福——這個話世宗爺也曾說過,但朕沒有真的聽進去,以至於前邊夭折了端慧太子永璉,今日又斷送了七阿哥,這不是朕的過錯:把你也折騰得七死八活,朕心裏也終日不寧,這又何必呢!」

皇后垂下了的眼瞼,沉思了許久,說道:「皇上這是實實在在為我著想。我哪有不知恩的。不過,我自覺心已經幹了,再生阿哥是不用想了。皇上說的那些大事我不懂,但這四海天下越來越富,瞎子也能看見。我要能再多活幾年,還要看您派哪個大將軍出兵喀爾喀,要看你五樓閱兵,要看你聽到紅旗報捷,恩詔遍沛天下!所以我不想死,只想再陪你看看江南。尹繼善前頭那份摺子,把南京說得那麼好,我真想去呢!」的眼睛放著微,突然一笑一嘆,「就怕我沒那麼大福,見不到石頭城上的月亮呢!還是那句話,我要個孝賢的謚號,就死了——」

「不許說這些!」乾隆一手捂住了

劉嘯林從江寧趕回北京,已是將近年關。北方人最重過年,自臘月二十三送灶神起始,無論貧富家家忙年兒,鍾馗、做年糕、熬祭、掃房子,蒸盤龍饅頭,掛冬青柏枝,鬧得不亦樂乎,直到年二十九才忙著趕到張家灣,帶了許多年貨來,這才知道自大、小死後,曹雪芹就子發熱,不思飲食,已經臥床不起一個多月。進了臘月,又添了咯的癥狀。劉嘯林自己也是上了年紀的人,眼見芳卿束手無策,還要應付曹家本家來要賬的爺叔兄弟,心裏橫豎不是滋味,在張家灣驛站喬家店住了一宿,又同著玉兒一道去年市買了些香燭佛像,鮮魚果品,燈草灶柴,看著玉兒幫芳卿剁。劉家的人已是等急了,派了他兄弟套車接他回京,這才來和雪芹告別。

「雪芹,」劉嘯林芳卿把火盆兒靠床挪挪,弟弟在外等著,坐在曹雪芹邊,說道:「今天是除夕,店裏打烊,你這裏又是這樣,我得去了。你那麼大的學問,用不著我尋便宜話安,著實要自己保重些兒。人,一輩子都有個走運背時的時候,我看你現在是走到了鍋底兒,隨便朝哪邊邁步,都是朝上走……昨兒來我看你氣不好,心裏還著實有點怕。今兒看,神好多了,臉上也有了。可見這是一時之災。欠他們那幾兩銀子不算什麼,芳卿只管擋著,七八十兩現在還不至弄窮了我。過了元宵節,我約上畸笏翁他們一道兒來看你。」

曹雪芹雙目深陷,瘦骨嶙峋的胳臂搭在被外,乾涸得沒有澤的眼盯著劉嘯林,用渾濁的聲氣說道:「這裏不要費心了吧,有芳卿照料,那邊玉兒兩口子還說過來陪我吃年飯。我不寂寞,不難過……這麼遠道兒,天又時不時下雪,……朋友們別來。開春我要不死,還回城裏,我們的桃花詩社還要辦下去……林黛玉是林黛玉,曹雪芹是曹雪芹,您老總拉到一起說。」恰玉兒著一筐子凍梨進來,把筐子向地上一蹾,說道:「嫂子,我拿來的紅燭放在門階外頭,還有風乾茄子兒,你把它拿進來擺在燭臺上,外頭又在飄雪,看打了——我說曹爺,老探花兒,你們就不能揀著吉利的說:大年三十兒,死呀活呀,赤口白牙的,是什麼話?你越活越糊塗了!」劉嘯林也和玉兒相的,笑道:「是是!你說的是,不說這些了!」他俯下子,說道:「那個褡褳包兒里是《石頭記》全本,連我們的批評一字不缺。我抄的那一本留在了南京。永茂書店賈老闆很看重這書,我連批語都謄了上去,說要緻致印出來,爺能揚名,他也能掙一筆。不過,現在到都在收書,幾個省的巡都出告示,小說稗一般局子都不敢印,印這麼大的書,又要好,得三千串制錢,一時也籌不起來,所以要稍待一下。你一點不用犯急,等你病好,我準你看一部齊齊整整的樣書!」曹雪芹一邊聽一邊乾咽著唾,微微頷首說道:「我明白,我心裏清亮著吶……難為你湊了我們幾家余錢,走這一趟南京。錢不夠……原是料得的,還有許多料不得的,我也心裏雪亮。記得宜泉的詩麼?『琴裹壞囊聲漠漠,劍橫破匣影鋩鋩』,那也只是一時之事,一時之。我是怕,一時我有什麼——」他看一眼正往神案上擺果子的玉兒,「——不測之事,這一腔多,就只好『翠疊空山晚照涼了』。」劉嘯林苦苦一笑,說道:「我比你大,還不肯這麼胡思想呢,好生養著,我不久就來的。」又勸幾句,出門乘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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