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貓,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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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二夫人帶著謝麗華和謝蟬到呂家,為張家仆婦送行。
張家仆婦拉著謝蟬的手:“聽說昨天三郎嚇著九娘了?我替他給九娘你賠不是,三郎是家里親戚,這次正好和我同路,他沒有壞心眼,就是和小娘子玩笑,不用理會他。”
謝蟬笑著回:“張家哥哥禮數周到。”
一旁的呂夫人臉微沉,張鴻太和小娘子玩了,只待了一天,呂貞娘就左一個張家哥哥,又一個張家哥哥,魂被勾走了。
張鴻和張家仆婦一起去岳州,他記得謝蟬,托人給送來一只盛妝的銀盒賠罪。
謝蟬要伙計把銀盒賣了,換了一貫錢。
不愧是世家公子,出手闊綽。
不知道,其實張鴻本來打算送謝蟬一只金盒,轉念一想:我是小娘子的驚鴻一瞥,已經對我難以忘懷,禮送得太貴重的話,豈不是一輩子都忘不掉我了?
哎,人長得太俊俏,真煩惱。
于是換了個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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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蒙蒙。
縣學后門大街,一輛馬車停下來。
謝蟬拎著提盒跳下車,撐起傘,一圓領袍,黑發裹在羅巾里,淺绦帶,紅齒白,臉龐圓潤,像個富貴小郎君。
“哥哥,我來啦!”
謝嘉瑯跪坐于書案前看書,先聽見謝蟬的聲音,然后是輕快的腳步聲。
胖乎乎的影從窗前一掠而過,很快出現在他背后,撲上來。
小娘子的手臂張開,摟住他的腰,臉在他背上蹭了蹭。
謝嘉瑯放下書卷,抬頭看窗外飄灑的雨,“怎麼今天過來?”
雨天道路,出行不便。
“我想哥哥了。”
謝蟬理直氣壯地說。
謝嘉瑯背對著,垂眸,心底有些熱意泛上來,輕輕嗯一聲。
謝蟬笑得打跌,他是不是只會嗯?
仆從提著大抬盒跟進來,謝蟬指揮他們抬到墻角放下,進寶把送給同窗的幾包糕點拿出去分了。
謝嘉瑯收拾好書卷,發現謝蟬不見了。
他眉頭輕皺。
青道:“郎君,九娘去看二郎了。”
謝嘉瑯怔了一會兒。
謝嘉文現在也住在學舍,謝蟬要把帶的東西給他。
他也是謝蟬的哥哥。
過了差不多一刻鐘,謝蟬回來了,“二哥說他要和同窗去逛書肆,不過來。”
謝嘉瑯低著頭:“嗯。”
謝蟬留下進寶,要其他人先回鋪子,天黑前再過來接。
“今天阿爹過來收賬,我跟過來了,阿爹說今天收的賬多,夜里不回府,我可以多待一會兒,晚上和他一起住別院。”
小娘子不能單獨出行,謝蟬每次是借著和謝六爺一道出門的機會來縣學。
謝嘉瑯要青去做飯,學舍沒有學生的飯堂,學生都是自己做飯吃。
青多做了幾道菜,蒸了一只大青魚,炒了鮮的春筍,煨了一砂鍋臘干菜。
謝蟬反客為主,不停給謝嘉瑯夾菜。
“哥哥,你好像瘦了。”
謝嘉瑯手里的碗已經堆得冒尖,謝蟬筷子不停,又夾了一塊最最厚的魚肚堆上去。
他瘦了,也高了,謝蟬每次隔一段時間見他,都覺得他變化很大。
“多吃點。”
繼續夾菜。
謝嘉瑯靜靜吃飯,謝蟬夾什麼,他就接著,不吃的菜他也安靜地吃下去。
吃完飯,外面的雨還沒停。
謝嘉瑯要謝蟬早點回去:“我要出門,送你過去。”
“哥哥你要去哪兒?”謝蟬不想這麼快回去,“我可以一起去嗎?”
謝嘉瑯搖頭。
謝蟬失地垂下腦袋,悶悶地道:“喔。”
長嘆一聲,“我難得出一趟門。”
謝嘉瑯沉默。
謝蟬唉聲嘆氣,拽著他的胳膊搖啊搖,語撒:“哥哥,我好想你,你就讓我多待一會兒吧,我跟著你,不會跑,我很聽話的。”
謝嘉瑯仍是不吭聲。
謝蟬干脆摟住他的腰不放:“我不走,你去哪里我都跟著。”
謝嘉瑯垂眸看,神頗嚴厲。
謝蟬仰著臉和他對視,神頗氣。
“我去的地方人多……”謝嘉瑯開口解釋,“不是好玩的地方。”
“那我也想去。”謝蟬道,像小黑貓用小腦袋蹭一樣,臉在謝嘉瑯上蹭幾下,“我這幾天心里難,想在哥哥這里待一會兒。”
的聲音越來越低,臉上笑意褪去,耷拉著肩膀,看起來很低沉。
不是裝的,見到張鴻后,心里發悶。
謝嘉瑯青去拿蓑蓑帽。
“團團,手抬起來。”
謝蟬不。
謝嘉瑯輕聲道:“我帶你一起去。”
謝蟬立刻松開手,抬起胳膊。
謝嘉瑯低頭,幫戴上蓑帽,披好蓑,要仰起臉,修長手指為系好系帶,仰著臉對他笑。
“坐下。”
謝蟬坐下。
謝嘉瑯俯,接過青遞過來的木屐,給謝蟬穿上,同樣綁好系帶,“下雨路,出去走慢點。”
謝蟬又神起來,兩眼放,點頭應是。
*
兄妹倆的馬車剛離開大街,一輛青布馬車從另一個方向過來,朝著縣學去了。
馬車在大門前停下,仆從掀開簾子,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走下來,踏進縣學。
縣學幾位學,除了謝二爺不在,其他人全都等在正堂,遠遠看到老者,一起迎上前。
“馮先生,請您拿個主意……”
馮老先生坐下,擺擺手,剪斷陳教諭的話,先慢條斯理地喝茶。
他喝茶要品,要嗅,要聞,要一口一口地咂,一盞茶喝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
幾位學急得干瞪眼,又不敢催促,只能在心里默念清心咒。
馮老先生喝完茶,抬手:“拿來。”
陳教諭立刻把一疊文章遞過去。
馮老先生接過,他喝茶慢,看文章卻是一目十行,很快就把所有文章看完了,點頭,道:“可。”
眾人松口氣。
馮老先生出幾張字紙,放在案上最左邊。
“優。”
再出幾張,放在旁邊,“良。”
剩下的堆一摞,“還算通順。”
眾人換一個眼神,再看他分出類別的文章,心中暗暗佩服:這些文章是他們從所有學生中挑選出來的,此前眾人各持己見,經過激烈的爭論,已經初步評選出名次,馮老先生一來,匆匆看過一遍就分好了,而且評選的結果和他們的討論幾乎一樣。
“學生佩服……”
馮老先生淡淡一擺手,“看得多罷了。”
陳教諭面為難之,道:“只是有一篇文章,需要向老先生細細道來,請老先生再細看一遍。”
他出一篇文章,給馮老先生。
馮老先生氣呼呼地哼一聲。
“怎麼,難道我評的優良有錯?”
他接過文章細看一遍,把字紙甩得嘩啦響,“我看過了,字句暢達,結構嚴謹,闡述詳實,而且言之有,不管看過多遍,是優!”
眾人對,臉上神復雜。
馮老先生看他們神不對,皺眉:“這篇文章沒問題,那就是寫這篇文章的人有問題了。”
陳教諭嘆口氣,點點頭,“正是如此。”
按大晉的學制度,縣學每年可以向州學舉薦人才。這兩年有一個學生的文章多次得到幾位學的贊賞,而他本人學習刻苦,堅毅,原本可以舉薦他去州學,但是陳教諭不敢把那個學生的名字報上去,拖了一年,今年眾人再次因為要不要舉薦他爭執不下。
馮老先生問:“他心不正?”
陳教諭搖頭,“這名學生只是孤僻了些,未曾聽說有什麼不義之舉。”
“那就是他份低賤?還是父母親人有作犯科的?”
陳教諭搖頭,“他是學生世家的公子,家世清白。父母雖然和離,但都合乎規矩,好聚好散,未起齟齬。”
馮老先生奇道:“那你們為什麼不敢舉薦他?”
陳教諭小聲說:“他患怪疾,平時看著好端端的,發病時全僵直不,據說以后可能變癱子。”
馮老先生立刻搖頭:“那便不能舉薦了,文章雖好,其人有怪疾,去了州學也只會惹人恥笑,反而是害他,與其要他去州學丟人現眼,不如罷了。”
陳教諭嘆息道:“我原也是這個意思,他是江州子弟,我們江州縣學可以破格錄取他,讓他附學,到了州學,卻不一樣了。”
馮老先生須:“既然你已經拿定主意,為什麼又犯難?”
陳教諭苦笑,拿起文章,“不瞞先生,因為這篇治水論,學生起了才之心。”
“喔?”
馮老先生一把搶過文章,又從頭逐字逐句看一遍。
陳教諭臉上現出幾分笑意,慢慢道:“這些孩子年紀還小,寫治水論,無非是翻閱典籍,總結前人經驗,《海經》、《水經》、《水部式》、《河防通議》、《河防令》……只要多看幾本書,善于總結,思路清晰,文章便有論點,這篇文章也是如此……不過難就難在,他說到農時、徭役……”
馮老先生明白他的意思,點點頭。
治水是歷朝歷代的大難題,如螻蟻渺小的人要和上天作對,要波濤平息,讓江水分流,使澤國為沃野,何其難也?
那些制定治水方策、主持工程、化解水患的人可以名留千史,為萬民贊頌,而歷朝歷代肩負起沉重徭役、修筑起那些巨大工程的人,是數萬萬勞苦百姓。
他們穿著單薄的裳,吃著最劣的食,住著破的草棚,肩挑,背扛,手搬,頂著烈日,冒著寒風,一日復一日辛苦勞作。
黃土下,俱是累累尸骨。
朝廷大興土木對百姓來說是沉重負擔,再有一些員為了政績盲目短工程,不顧民生,不恤黎民,頻繁征用百姓,甚至不顧農時,那就會造百姓家中壯丁被強行征召,家中農活只得由老弱病殘持,壯丁們在征發路上死病死無數,活著趕到地方的人必須沒日沒夜地勞作,壯丁邊同鄉伙伴一個個累死,他九死一生,托著病殘之回到家中,發現家中老小不是活活死,就是為了討口吃的賣為大族家奴婢,由人作踐,骨分離。
那不是造福一方,而是荼毒百姓。
然而,歷朝歷代,這樣的禍事屢見不鮮。
在大晉,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馮老先生手里的文章,每一條治水方策里都寫到要如何顧及農時,如何不侵占百姓田地,如何減輕百姓負擔。
陳教諭慨道:“錦繡文章易得,治水佳策也非難事,才學敏捷者多見……然而小小年紀,這份仁心,難得啊。”
對蕓蕓眾生,對份低賤者,對黎民百姓的仁心。
馮老先生陷深思。
仁心難得。
陳教諭放下文章,“先生,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心之全德曰仁,學者之事,莫要于識仁、求仁、好仁、惡不仁……我等為朝廷學,為朝廷培養、遴選人才,士子者,修、齊家、忠君、報國、濟蒼生,患怪疾,和這些并不沖突啊!”
縣學這些學,都有功名在,年時也都懷抱負,有揮斥方遒、輔佐君王、平定天下、為治世能臣的理想,可惜他們才學有限,省試多次不過,考不上進士,只得退而求其次,為地方學。
培養學生才是他們的責任,也能讓他們的抱負用另一種方式得以延續,他們不想錯過一個對百姓有仁心的好學生。
但是天生怪疾實在是個大麻煩。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或贊同陳教諭,或搖頭反對。
眾人都看向馮老先生。
馮老先生為多年,見多識廣,而且還曾參與過解試閱卷,由他來做決定,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堂中安靜下來。